第七章 岩羊年(第7/12页)

在小卡洛斯拜访秦忆娥家的第二个周末,母女俩正式邀请他到家中来吃饭。黄老孃拿出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从昆明最有名的酒楼端仕楼请来大厨,从翠湖边的一家叫梦巴黎的西餐馆请来调酒师和服务生,他们将告诉客人们如何不用筷子吃饭,左手使叉,右手用刀,牛排该如何切,盘子才不至于翻飞;酒该如何上,餐巾该如何系,才会像一个有教养、又时尚的昆明人。那天的客人有黄老孃二十多年前的老戏迷,大观茶园的掌柜,翠湖边的票友,花鸟市场上的掮客,政府里公干的小职员,以及麻将桌上的搭档、米线铺的小老板,当然还有她那个吃软饭的小男人。秦忆娥看见这一帮遗老遗少、三教九流涌入家里来,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家里搞得就像一个喧嚣杂乱的茶馆。他们见了小卡洛斯先生,有的作揖,有的激动得手足无措,抹一把鼻涕不知该不该握住小卡洛斯伸过来的手,还有一个老汉竟然把水烟筒递给小卡洛斯,请他对着自己刚吸过的烟筒口吸一口。还固执地说:“你能说云南话,一定能吸我们云南的烟啰。”

小卡洛斯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宴上表现的相当得体,并不在意有人大声咳嗽,把口痰吐在餐桌下,用刚挖过鼻孔的手去抓牛排,也对酒喝到高兴时,人们肆无忌惮的猜拳行酒令和高声喧哗始终保持一个看客的微笑和宽容。黄老孃在高兴时,自告奋勇要给尊贵的客人唱《白蛇传》中青蛇的唱段,由她的小男人拉胡琴,家庭宴会顿时像一个戏园子,荒腔走板的嗓音和肉麻的起哄把屋顶都要掀翻了。秦忆娥在家宴的后半段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妈,你们好好玩吧,我和卡洛斯先生要去翠湖边走走了。”

“他们真是一群快乐的老人。”出来后,小卡洛斯看见秦忆娥脸色不好看,便打趣道。

“一群不知羞耻的老东西,简直丢脸!”

“没关系啦,人们总需要释放自己的情感。而家庭宴会应该是最放松自由的地方么。”

“他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文明二字。”

“他们知道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我还是喜欢参加你们洋人的宴会,人们多有礼貌、多有教养啊!一切就像电影中的那样。”

“噢,我想起来了,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接到一个邀请,去参加一个在昆明举行的圣诞弥撒。你愿意随我去吗?”

“啊呀呀,那可真是太好了!”秦忆娥不自觉地就像她母亲那样高声尖叫起来,引得行人侧目而视。她高傲地一扬头,就像一步跨入天堂的人,用鄙夷众生的神情回敬人们的诧异或鄙视。圣诞节,你们知道什么是圣诞节么?就是知道了,你们有资格过这样的节么?

平安夜那天晚上,在昆明西郊某个高官的别墅里,主人为在昆明的西方人搞了一个奢华的圣诞晚会。别墅里临时布置出一间房间权当教堂,专门请来的巴黎外方传教会的神父在这里为人们做圣诞弥撒,还有训练有素的唱诗班,为人们献上悠扬动听的《平安夜弥撒曲》。秦忆娥第一次参加外国人的圣诞节,兴奋得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她发现这些洋人们,平常在中国人眼里高傲得不行,而在他们的耶稣面前,却谦卑得似仆人。他们恭敬地站在临时教堂里高声诵经,跪下来专注祈祷,比那些临时抱佛脚进寺庙烧香磕头的中国人更虔诚——比如她的母亲黄老孃。

秦忆娥并不信仰洋人的宗教,她和其他一些中国人站在后面看热闹。小卡洛斯领了圣体后,来到秦忆娥面前,感觉她对漫长的仪式似乎已经失去了新鲜感,便建议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是一幢靠山的别墅,主人在外面用彩灯装扮了一棵圣诞树,看上去孤零零的。小卡洛斯忽然触景生情,无尽的乡愁涌上心头了,他说:“噢,我忽然想起了我家乡的圣诞节。”

秦忆娥问:“我也奇怪,你们洋人过你们的年时,为什么总不回家?”

“我在那边没有家了。”小卡洛斯伤感地说。

“你的夫人……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那是她的家,不是我的。”

这个问题是两人心中的一道坎,不是他们不想跨越,而是他们目前不想正视。人有时面对永远无法解答的难题,唯有回避,就当把它交给上帝好了。如果小卡洛斯此刻问起秦忆娥为什么不回碧色寨的丈夫家,她也会回答说:“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在有家不愿归这个情结上,两人都有某种同病相怜的疼痛。

但真正想追问爱情为何物、家又在何处的人,一般都会进入到一个虚幻的迷宫中,把本来复杂的问题搞得愈加难缠。秦忆娥已理不清哪里将是自己爱的归宿了。她悄悄将自己的身子向小卡洛斯靠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