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6/14页)

一千多年来,这个氏族有名有姓,在谱系上明确记载的独鲁,已经遍布四川、云南、贵州几省,他们靠血缘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个氏族体系里,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戴黄金的与披蓑衣的同等,骑骏马的与拄拐杖讨饭的是兄弟。”

四川凉山彝族著名的独鲁氏族被请来滇南后,土司的家训中就有规定,独鲁氏族的人不能贬为阿甲(奴隶)和呷西(半奴隶),不能放给他们高利贷,如果嫌弃本地主子,可以自由迁徙;如果跟随土司外出征战打冤家,毕摩战死了,他的命价跟土司战死的命价一样,都值1200两白银,而一般的白彝战死者,命价就只有600两白银了。独鲁氏族还被赋予掌管土司家族及其属下的彝家村寨所有的祭祀活动。包括为土司家祭祀祖灵、祭祀龙树、祭祀山神、祭祀猎神、祭祀火神等。但是依据传统,祭司家族的毕摩不能杀人、虎、熊、猫、狗一类的“长掌动物,”否则就将失去当毕摩的资格和荣誉。数百年来,土司靠毕摩的法力替自己在神鬼世界襄灾祈福,毕摩靠土司的权势在本地获得高于普通人的尊敬和部分特权。

现在碧色寨的独鲁氏族面临的灾难是:毕摩这一神圣而历史悠久的职业传到第十八代时,就有可能断绝了。彝族人的俗话说:父亲欠儿子的债,是要给他娶一个媳妇,儿子欠父亲的债,是要为父亲送祖灵。彝人发财送祖灵,汉人发财修房屋。以后送祖灵的人都没有了,你让·摩独鲁如何有脸面对祖先!

但是一个毕摩内心的坚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的反击,常常有鬼神相助。

夏季里雨横风狂的一个黄昏,普田虎土司把毕摩独鲁叫到自己的土司衙门。“听说你还在到处乱说洋人的火车,你叨叨那么多,能治好洋人站长的病吗?”

毕摩翻翻灰白的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们不是有本事让·车爬到山上去么?他们不是有刀啦针啦这些锋利的铁家伙么,干嘛不在那个洋老咪身上来几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土司语气严厉地说,“说出去的狠话收不回来,会伤着自己;放出去的蛊,找错了对象,会得罪祖先。”

碧色寨的彝族人都知道,毕摩独鲁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不仅是因为他和鬼神相通,更由于他会某种神秘的巫术。如果毕摩愿意,他可以施行放蛊术致人死亡。因为阴间的一种蛊惑鬼和他是朋友,他可以随时将之招来,当然这要毕摩做一些神奇的法术。独鲁前几天将一个被火车碾死的放羊娃的骨头收集起来,在一个夜晚潜入弗朗索瓦的家门前,将暴亡者的骨头连同一些行过巫术的东西——黑蜘蛛、蛇精、古墓里的泥土、寡妇的秽物、以及魔鬼的唾液等,混装在一个小麻布包里,悄悄塞在被放蛊者的门缝里,然后在家里用稻草扎了一个狡黠鬼,做成弗朗索瓦的模样,有高高的鼻子,蓝色的眼睛以及一撮小胡子。因为在毕摩独鲁看来,没有比弗朗索瓦更狡猾、阴险的人了。按照毕摩的法术,惩罚狡黠鬼要先给他喂新鲜的羊肺和猪肝,将羊血和猪血涂满这个狡黠鬼一身,然后念诵咒语,用带齿的钝刀,一刀一刀地斩杀狡黠鬼。那个被火车撞飞了的放羊娃就是因为不知道火车的时间,在火车来到跟前时还去揉眼里的沙子。毕摩独鲁认为,这是天意,让·顺利得到一个暴亡者的头骨。这个洋老咪,早就该受到神的惩罚。

因此,面对土司的诘问,毕摩理直气壮地说:“难道我不是在为我们彝族人作一件善事吗?现在该那个洋老咪为火车吃点苦头啦,彝家人的各路鬼神都来索要他的命了。”

“混账东西,彝家人的事情由你说了算还是你的老爷说了算?”

“那是,那是。一片树叶该不该掉下来,都由老爷说了算。”

“那你就跟我走,去把人家身上的鬼收回来。”

“老爷,洋老咪身上的鬼,怕是要他们的巫师来收,他们的教堂里不是也有个讲耶稣的巫师么?”

“在碧色寨还没有敢跟老爷我讲价钱的人,少啰嗦!”

一旦把土司惹怒了,那就是去摸老虎的屁股了。但让·摩独鲁去搭救被自己放蛊致病的人,似乎又有点像自己吐出来的痰,不得不舔回去。他险些决定离开碧色寨算了,重新找一个没有洋老咪火车的安静地方,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又被他屈辱地压下去了。自己走了,儿子就更不会回来了,那个洋老咪就彻底打败他啦。仇恨就是一颗埋下的种子,今年不发,来年终究会生根发芽的。洋老咪逃过一劫,但逃不过二劫、三劫,神鬼总会在他的道路上劫杀他的。

独鲁只好回家收拾好自己的行头,带上收鬼的家什,乖乖跟普田虎土司来到弗朗索瓦站长的家。他只想简单地做一场驱鬼的法事,能不能驱赶走弗朗索瓦身上的鬼,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凭良心说,咒人死亡的法术,毕摩一生还没有行过,毕竟那既伤人性命,又伤自身,与一个毕摩的职业操守不相符。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哪个毕摩轻易干这伤天害命的事情。毕摩只是不明白:不说这个洋老咪跟我独鲁氏族有夺子之恨,难道老爷忘记了这些洋老咪是如何骗占我们的土地这笔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