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11/14页)

可是生活往往比戏里唱的更残酷,秦忆娥母亲的师长姨太太当了不到一年,师长也在沙场上身首异处了。自古做小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受尽正房的气,就当是偿还男人在时正房所受的冷落,母女俩被扫地出门,眨眼间便成为昆明街头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女,借住在前夫旧属的屋檐下。秦忆娥的母亲也是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再没有哪个戏院愿意请她唱戏了,从一个滇剧名伶沦落成了昆明市井街头人们称呼的“黄老孃。”那时秦忆娥已出落得如戏台上光彩照人的花旦,前来提亲说媒的人也不少,但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看透了人间悲喜剧的黄老孃总是一脸鄙夷地对媒人们说:“没有一火车的彩礼,没有一幢洋楼的财力,休得在我面前提小娥的事。”

来自国外的火车那时已然成为省府昆明的最新时尚,火车改变了人们的出行状况,还拉来一座城市的时尚。人们再也不会在火车刚开到这个城市之初,出于民族义愤,用石头、扁担、铁锹去砸洋老咪的火车了。“洋老咪”这个称谓,从过去轻蔑的口吻,逐渐演变成一种艳羡和调侃了。唛唛噻噻,还是人家洋老咪用火车拉来的洋布扎实的呢;啊呀,一个洋老咪骑个两个轮子的洋马儿(自行车),冲到翠湖里去了。洋马儿不听招呼吗?说些哪样,你这憨头日脑的,不认得人家洋老咪的玩法,人家洋老咪看见翠湖水好,骑着洋马儿就下去洗澡了。

城里碧波荡漾的湖滨、绿树环绕的山丘,已经矗立起一幢幢法式风格的小洋楼,那是达官贵人身份标志的象征。人们的口头俗语常说:“你本事大,你把火车开来。”或者说,“你也没有住洋楼坐火车,说话不要那么冲。”靠典卖首饰凄惨度日的前军官太太,滇剧名角,那时梦里全是能使得火车满地跑、盖的洋楼可供她风光养老的金龟婿。

这样的金龟在年复一年的期待与权衡中终于浮出茫茫人海,一个常年在滇南跑生意的老朋友有一天把一个彝族大黑汉带到秦忆娥母亲面前,当下摆出两根金条和一桌子的乡土特产,连鸦片都有一箱。秦忆娥母亲很喜欢黄金的味道——尽管金条只有耀眼夺目的色彩,但不喜欢闻到这个彝族蛮子身上的怪味——尽管他满身粗大豪迈的金银首饰。她看在两根金条的面子上,耐着性子盘问了彝族黑汉的身世来历,又在破败的陋室里左右思量了三天,然后给对方回话说:“我的女儿可是从小含着金钥匙降生的,多少富贵人家,要想抬着镶金镏银的花轿来迎亲,都被我打出门去了。翠湖边上那么多新洋楼,都随时为我家闺女大门洞开;火车拉得来金山银山,但最富贵的还是那坐得起专列的人。”

那时昆明世面上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新闻,不是蒋介石委员长亲自到昆明部署对共产党红军的围追堵截,而是他的夫人宋美龄去滇南一带视察,乘坐了法国铁路公司的“米其林”专列,风驰电掣般地在两天之内跑了个来回。据说很多地方上的低级官员忙乎了几天,但连蒋夫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他们面前一晃而过的“米其林”专列,就像一条白色的闪电,烙痛了他们的眼。

“嚇,嚇,你说的是坐‘米其林’机车……那个婆娘啊,嚇嚇,这个容易么。再好的火车,嚇,都要从我的地盘上过呢。”

这个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彝族黑汉,就是碧色寨的普田虎土司。这些年火车带给了他广阔的视野,也正如弗朗索瓦站长所说,火车也带来了仙女一般的女人。她们从海外来,从内地来,横看竖看都比碧色寨的彝家女子鲜嫩、洋派。普田虎当然不是那种隔三差五就去钻八角楼珍妮弗小姐的玫瑰房的常客,一则有违土司老爷的身份,二则他实在不喜欢洋女人身上母兽般的气息和她们多毛的皮肤。而汉地那些肌肤细腻、散发出水果香味的女子,却一直是土司春梦里的主角。尽管彝族人说,讨汉族姑娘做老婆肋巴骨会黑。这是自信勤劳的彝族人一向认为汉族姑娘懒,过去还嫌汉族女子缠脚。这种女人讨回来既不能盘田种地,又不能上山放羊,男人肋巴骨不累黑才怪了。

但普田虎土司有的是人给他干活放羊,他只需要一个满足他欲望和虚荣的女人就行了。但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虚荣的人。秦忆娥的母亲开出的条件是在昆明和碧色寨各建一幢洋楼,昆明的她住,碧色寨的洋楼供她从小就在金盆子里洗澡、受西式教育、看美国电影、跳法国宫廷舞、从哪里走过连花儿都不敢开放的千金小姐住。当然啰,彩礼多寡,得看看一列“米其林”火车可以载运多少。

“少开一个轮子来,你就别想吃到天鹅肉。”黄老孃收下定亲礼后,掷地有声地对普田虎土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