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7/13页)

毕摩打开用黑布包裹着的经书,“这是《公书》,”他又打开用红布包裹的,“这是《母书》。我们的经书,就像人分男女一样,书也分公母。”

露易丝医生惊讶地问:“您是说,《公书》是专门给男性信徒念的经文,《母书》是给女性信徒念的?”

展现在她眼前的经书,已经被火烟薰得发黑,被人的手指摩挲得发亮,边角发毛,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了。而且上面那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是她从未见过的神秘符号。露易丝医生想起她上学时在博物馆看到中世纪以前的《圣经》残本。这让·兴趣盎然,仿佛迎面碰见一个时间老人。

“不是那个意思啰。《公书》和《母书》交替着用的,只是要分什么身份的人,用什么样的经文。像‘北方黑帝经’、‘大黑经文’,是君主用的;‘东方绿帝云中君文经,’是达官贵人用的,像我们的土司老爷,就可用这部经文了;‘农牧民经,’是干农活的、经商的、做工匠的人用的;‘西方白色寿短经,’是30岁以下死亡的人用的。而那些暴亡的人,没有子女的人,他们不能用这些经文超度亡魂,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露易丝医生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才能跟得上毕摩的话语,一部经书他们也分得这么细,这个民族你怎可小觑?不过露易丝医生很快抓到了她要请教的问题的实质。

“尊敬的毕摩先生,您说那些暴亡的人,没有权力享用这些渊博神奇的经书,那作为一个祭司,您就不为他们的灵魂着想么?您不帮助他们,他们怎么回到自己的祖先地?”

“我会为他们的阴魂开路,让·们成为荒地里的野鬼游魂。”

露易丝医生感到自己的毛孔收缩起来了,她想起每个夜晚听到的那些夹杂在火车呼啸中的哀鸣,那些在修铁路时殒命的中国劳工,如果毕摩说的是可信的,那么飘拂在铁路线上、在茫茫黑暗中的哀鸣就是真实的了。

“尊敬的毕摩先生,碧色寨周围的野鬼游魂多吗?”

毕摩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你何必来问我这个乡村老倌呢?问一问你们那些修铁路的人吧。”

露易丝小姐独自去彝族人的村庄探险,一时成为碧色寨的西方人的美谈。那时在碧色寨的每个周末,在弗朗索瓦站长家宽大的庭院里,都有一个家庭聚会,或欣赏一张唱片,或朗读一部小说,或讨论眼下的局势。虽然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人,但总不能把歌胪士洋行的八角楼当作一个谈论正经事情的场所。弗朗索瓦太太尤其反对自己的丈夫去那里喝酒。她说:“我们是有教养的文明人,至少也不能让·国人看到西方人衬衣领子的污垢吧。”虽然她对大卡洛斯很反感,但每次这样的聚会,卡洛斯兄弟都是必不可少的嘉宾,大卡洛斯不是带来刚刚猎到的山鸡、麂子等野货,就是带来成箱的啤酒、白兰地、以及献给站长夫人恰当的礼物。没有哪个女主人会拒绝这样的客人。

在露易丝医生探访毕摩回来后的那次聚会上,她向大家描述了自己的“中国之旅”——露易丝医生说,要想了解现在的中国,跨过铁路去那边的村庄看看就大体知道了。除了给大家介绍闻所未闻的彝族人的经书,露易丝小姐最让·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她竟然为那个彝族祭司的巫术当起推销员来。露易丝医生说,这个毕摩既没有给她测体温,也不用听诊器,更没有对她做任何检查,就判断出她身体上的不适,并热心地为她开药。彝族人的中药,剂剂都充满神奇的传说,而且那些植物药名都非常好听,药效还很奇特。

“对不起,据我所知,这个彝族祭司是最反对我们的铁路的,当年我们和彝族人的冲突,我认为就是在他的煽动下发生的。我真怀疑他接待您的动机。露易丝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彝族人的祭师治好了你的什么病呢?”弗朗索瓦站长饶有兴趣地问。

露易丝医生踌躇片刻,才说:“我本来也不相信他的那些草草根根什么的,看上去极为不卫生,更不知道里面含有什么药理成分。但那个毕摩说,我体内火很重,晚上一定不好睡觉。‘火’怎么会在人体内燃烧呢?这很有趣,对吧?那其实是指人的机理失常。实际的情况是:这一段时间我总是失眠,并且会无缘无故地心动过速。毕摩向我推荐了一种叫‘心慌藤’的植物,还有一种叫‘路路通’的,再加上其他我也叫不出名字的中药,混杂在一起,让·回来后炖猪肉汤喝。感谢主,这几天我感觉好多了。”

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在毕摩家的见闻,露易丝医生今天还带来了几味草药,每一味都有个有趣的药名。这个叫“挖耳草,”据说可治感冒发烧,咽喉肿痛、急性肠炎一类的疾病;这个叫“辫子草,”瞧它的穗,像不像女人的辫子,据说有清热解毒之效,可止血、止痛;这块树皮一样的东西叫“土沉香,”多好听的名字,可治胃病、呕吐、便秘,毕摩说把它磨成粉后,用温开水服用。噢,这是最神奇的一种中药了,毕摩叫它“龙骨,”在给我开的药中,就有它的粉末,也许我的病就是被它治好的呢。我怀疑它是某种大型哺乳类动物的化石,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话,我真奇怪竟然还有用动物化石来做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