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蟒蛇年(第7/8页)

弗朗索瓦皱起了眉头,这真是一个令人迷惑的地方,这真是一条令人伤感的铁路。在整条铁路施工沿线,中国劳工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其实他在参与勘测时,就预测过修建时的伤亡率,因此弗朗索瓦对每天报来的伤亡数字已经麻木,似乎那一条条鲜活而陌生的生命,不过是工程中的某些损耗。瘟疫、疾病、劳累、工伤事故等造成的林林总总的死亡,和被蟒蛇吞吃的劳工,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中国劳工有的是。

“我再给南溪河工段补充两千人。”弗朗索瓦主任说,“你可得给我管好了。他们是来修铁路的,不是喂蟒蛇的。”

“好的,先生。我想蟒蛇也该换换口味了,或许它们希望能吃到点别的美味。”

新补充的劳工由清政府的军队押送而来,他们大都用绳子拴着右胳膊,一长串一长串地踟蹰在崎岖的山道上,还有一些戴板枷的人,头从一块结实的四方木框中伸出来,手上和脚踝处还拴着粗大的铁链。据说他们都是一些死囚犯,负责跟铁路公司协调的清政府官员对各工段的洋人工地主任说,这些反抗朝廷的人渣死不足惜,哪儿危险就让·们去哪儿干活吧。

小卡洛斯的工段上也分到几十名这样的“人渣,”他问一个当地官员:“难道让·们戴着这些中世纪的刑具干活吗?”

那个身边总有个侍从为他捧着鸦片烟具的朝廷官员懒洋洋地回答说:“人为了活着,没有受不了的罪。”

密林里的蟒蛇果然不再吞吃中国劳工了,但它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大雨,一下就是半年多,几乎没有停息的时候。劳工们说,蟒蛇本来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让·些刚来的新劳工有时间搭建工棚、有时间适应河谷里湿热的气候、怪异的水土。但它帮了倒忙,皮尔斯总监天天催问进度,一茬又一茬的劳工像蚂蚁一样填满了河谷,他们中的一些人中午才到达,下午就冒着倾盆大雨被驱赶到工地上了。

真实可信的传闻在劳工们简陋的工棚里蔓延。河水暴涨,那是蟒蛇潜到了水底,人们看见它巨大的身子,搅动得浑浊的波涛一个个跳起来,冲向天空,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巨蟒在河床上翻身时,连远在山坡上的人们都感受得到大地的微微震动;有时蟒蛇钻到幽暗深邃的地穴里睡觉,开山炸石的炮声警醒了它的美梦,这个贪吃酣睡的家伙翻几个身,便带来了山崩和地震;在一个雨雾迷蒙的上午,卡洛斯兄弟工段上所有的人都目睹了如此惊骇的一幕:那个代表了天怨神怒的大家伙,盘踞在云雾之上的山头上,不断吐出泥沙、石块、树桩以及肚子里没有来得及消化的人和野兽的骨骸,美国牛仔汤姆生前的那声“卡洛斯,你还差我账哩”的哀叫声,还混杂在洪水一般轰鸣汹涌的泥石流中,法国铁路公司在瘟疫来到之前完成的工程,被毁坏得七零八落。

有一天,在烟雨蒙蒙中,大卡洛斯惊骇地看见一群劳工——至少有十五六个——被一团厚重的云雾裹走了,大卡洛斯开初以为这些劳工要逃跑——最近一段时间,劳工集体或单个逃亡的事情每日递增,连把他们的辫子拴在一起的魔鬼结也不能阻止逃跑事件发生,他看见他们漂浮在云雾中,就像挣扎在洪水里,时而露出半个身子,时而只见到一双求助的手。大卡洛斯紧跑几步,想把他们追回来,却发现自己离那团云雾越近,脚步就越轻飘,好像踩不踏实地面。他有了在悬崖边失足踏空的恐惧,就不敢再追了。

大卡洛斯拔出枪来向那团云雾射击,子弹却被弹回来了,两颗流弹“嗖嗖”地从他的耳边掠过,吓得他连忙趴在地上。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诡异的地方啊!”

大卡洛斯说得没错,南溪河谷从来就是个神出鬼没之地。这个星球上有些地方并不欢迎人类文明的到来,它们本来就是神灵的世界,动植物的乐园。即便多年以后,代表现代文明的铁路穿越了这片禁区,它仍然被视为“魔法”之地,拥有最聪明头脑、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人们也不能用他们的知识解释清楚种种诡异之事。火车司机们每次驾驶着他们的钢铁怪物行驶到这个地方,总是提心吊胆。因为在暴雨如注的雨季,在云雾弥漫的深秋,在野花遍坡的初春,他们会看见当年那些修筑铁路的劳工们的阴魂,看见他们还吊在悬崖上开山放炮;看见他们早已被焚烧一空的工棚,在阴雨绵绵中还飘荡着几十年前的炊烟;看见他们鸦片烟灯的火星,像鬼火一般在深沉的黑暗里忽明忽灭;还会看见他们成群结队,衣衫褴褛、背着破败不堪的行囊,行走在回乡的路上。有时一些好心的中国火车司机会背着法国调度,偷偷停下车来,让·些阴魂们上车。他们在车上从不与旅客争抢座位,他们总是试图从旅客们的交谈中听到关于自己家乡的消息。但能如愿的很少,因为现在人们已经有了新的话题,有让·们深感陌生的别人的美丽家乡,尽管它们依然凋敝、贫穷。但火车驶过的每一个车站,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洞,都让·些异乡孤魂牵扯出丝丝缕缕的浓郁乡愁。那一声声渐行渐远的汽笛,让·座荒冢里的累累枯骨也骚动起来,让·们燃烧不尽的思乡磷火,在无垠的黑暗中为寻找他们的亲人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