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5/8页)

我其实有点不太乐意打这个电话,如果田老的老婆接电话,她可能会有想法,总觉得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突然要写信给田老,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目的?无缘无故地跟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联系,又突然找上门,套些近乎,换了我也会有想法的。

鲁班后来说,他去想办法。我也不好意思问他什么时候能要来这个地址,同在一个城市,问一个地址总不会复杂到哪里去,何况是一个小城市。鲁班工作的地方到田老家里,走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

我和我爱人带着儿子去了西湖,西湖是省城的标志。在我们眼里,它普通得跟家门口的大池塘没什么区别,但因为名声太响,很多人千里迢迢地赶来,为的就是在这个大池塘旁边拍个照,好像在被称为天堂的景点旁拍个照,自己的模样也会跟着美起来似的。

我跟我爱人说,我们在断桥边拍个照吧。我爱人白了我一眼说,你俗不俗啊。我说,不是为了演许仙白娘子,是为了给田老寄张照片过去。我爱人说,那你跟儿子一起拍吧,我就不拍了,我跟田老又不熟。我想想也对,自从田老让我帮他搜“人体美”照片后,把我爱人拍下来寄过去,我也一直有抵触心理。

我爱人当摄影师,用我的手机给我们父子拍了几张照片,她把手机递还给我说,你有短消息。我打开一看,是鲁班发来了田老的地址。

我们在西湖边找了一家景点照相馆,想把刚才拍的照片打印出来。老板一看我们是自己拍的照片,仿佛抢了他的生意。他说,要洗照片只能让他们拍,他们不洗自己拍的照片。我说,不洗拉倒,我们找别的地方洗去。

出了照相馆,我不得不承认,在大街上找一家照相馆真的不容易。数码技术兴起之后,听说百年老店柯达胶卷也倒闭了,很多照相馆都开始另谋生路,仅有的照相馆也只拍拍证件照,弄点写真之类,勉强维持生计。

我跟我爱人说,时代变了,找个照相馆比找个博物馆还难啊。我爱人笑了笑说,你要寄的信,不是同一回事吗?我说,是啊,记得第一次给人发电子邮件的时候,我刚刚轻轻一点,那头就立刻收到了,我当时感到十分震惊,那速度比千里马还快呀。

我爱人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说,你就喜欢停留在古老的生活方式里,你没发觉你跟年纪比你大的人特别处得来吗?我想了想,她说的是对的,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怀旧,这些年老是去曾经待过的地方走一走,人生似乎一直在这种不断的温习中向前走着。对于新事物,一开始,我总抱着本能的排斥,我在朋友中最晚一个开博客,等我开了博客,发现大家都热衷于玩微博了,等我开了微博,大家又把阵地转移到了微信朋友圈。我总比别人慢一拍,这种快速新陈代谢的方式,让我觉得生活总是太赶,快—迟早是要出问题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说,找不到照相馆那怎么办?要么去复印店碰碰运气?

我们进了一家复印店,老板跟我说,本来他们是可以打印照片的,只是照相纸用完了,现在没法打印了。我说,不用照相纸,就用厚一点的纸张打印出来好了。他看了看我说,那样打印出来又不是照片。我说没关系的。他就拿了一种封面纸给我看,说就这么厚了。我看也没看就说行。他说,彩色打印有点贵的,要四块钱一张。我又看也没看就说行。

打印好照片,我们去了南山路上的邮局,艳阳高照,窗口说要关门了。我说,麻烦通融一下,我买个信封和邮票,寄一封信。窗口穿绿衣服女人脸色有点发绿,她不耐烦地问,寄挂号还是平邮。我扬了扬手中的信说,就普通的信。她从窗口扔出了一个信封,又撕下一块八毛钱的邮票。我好奇地问,现在寄信需要一块八毛钱邮票了吗?她瞟了一眼我手中的信说,你那么多纸,份量肯定超了,邮票不多贴点,要退回来的。我说,多少算超重?她彻底不耐烦了,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信,连着那个信封往电子秤上一摔,翻了翻白眼说,我会骗你吗?你手上多少份量,我看一眼就知道。

我乖乖地贴了邮票,邮局还用二十年前的浆糊,刷浆糊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变质米饭的味道。我把那封信塞进了那个刷满绿漆的邮筒,我爱人在旁边说,现在寄一封信代价太大,除了赔精力,还得看脸色。我无奈地笑笑,儿子却吵着要挣脱他妈妈的怀抱,他下到地上,抱住那个对他来说像擎天柱一样高的邮筒,快乐得不肯离去。

寄出那封信以后,我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日子又开始像火车轮子一样滚滚往前。直到有一天,报社的门卫叫住我,说有一封我的信,我才突然记起来,半个月前给田老写过一封信。只是那天收到的那封信并不是田老写来的,而是一个热心的市民写来的,他大约经常看我写的新闻稿,写信来向我爆料,让我去他们那里曝光一家电镀厂,说污染已经让他们那里很多人生癌了。结尾处,他用加粗的黑笔写道:救命,还有三个木棍似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