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莱娜塔把头往后一仰,坚定地说道:

“即便那样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像两个对手在决斗开始之前那样地鞠躬,我把自己那把剑插进了剑鞘,然后像昨日那样,重又走出房间。因为要宣布与莱娜塔断绝关系,我没有那种意志力;而屈从她的神魔般的权力影响,我又不愿意。

剩下来的时间,我是这样打发掉的:先给我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从我秘密地离开父母亲身边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七年,在整个这七年里我一直没有给母亲通个音讯;接着,我立下了一份正式遗嘱,这是给莱娜塔的,在这遗嘱中,我委托她从我身上所留下来的钱款中拿取她自认为是必要的数目,余下的数目则全部转寄到洛兹海姆我的家中。让我惊讶的是,我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年来我几乎从未想念过的这些亲人们,这时突然都浮现在我脑海中,让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异乎寻常的亲切,我清晰地回想起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我不可阻挡地想去拥抱他们,想去对他们说,我没有忘掉他们。或许,死神的威胁可以使心肠变软,犹如酷热高温使金属也变软,不过,我得赶紧补说一句,给母亲的信并没有寄出去。

下午二点三十分,马特维找我来了,他还是那样一点也不沮丧,而开始友好地催促我,虽然我行前的收拾很简单——整个儿可以归结为两桩:披上那件暖和的斗篷,把长剑挂到腰带上。快要出门时,我要马特维稍等片刻,对他说,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他狡猾地对我挤了挤眼,指着莱娜塔的房间。的确,我不能不再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我这是第三次试图让她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来,试图从她口中掏出——几乎是用暴力了——哪怕是一句热心肠的、对我而说的话。我进去时撞见她正在读经台旁边,似乎在做祈祷,我对她说:

“莱娜塔,我这就要走了,前来与你道别。也许,在这一生中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莱娜塔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转向我,我则用目光俯视这张脸,一心要在这张面孔上寻觅出那些微的希望,寻觅出那隐藏在嘴角的某个皱褶里或眼角的某些鱼尾纹之中的希望,——但是,这张脸的表情却像是在宣判处以我绞刑,我再次听到的话语也还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容商量,就像无意中坠落的石头那样:

“鲁卜列希特,你得记住,你可是向我发过誓的!”

不过,莱娜塔的这份残酷反倒给我增添了力量,而不是让我感到震惊,要是在这时刻她还对我动用她的那份温存,也许会真的让我惊愕,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感到,我是没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可丧失的了,因而也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回到了马特维那儿时,我的脸上几乎带着愉快的表情,当我们骑上那事先就备好的马儿(因为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出门上路之后,我甚至对与我并驾齐驱的这位可笑的人物——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教授——很是嘲笑了一番。一路上,马特维一个劲儿地用笑话与俏皮话来让我开心,他是想用这些玩笑来支撑住我身上的斗志,我也有意识地迫使自己尽量把这些玩笑纳入心头放在心上,好不去思虑那一思虑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事儿。不知情的外人可以把我们俩当成两个心满意足的商人——在城里做成一笔很有赚头的大买卖,又开怀畅饮一通,现在正驮着给自己妻子的一大堆礼品而回返家乡。

这个相当长而又上了冻的、坑坑洼洼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在日照变短了的冬日里朦朦胧胧的远景中,我们终于分辨出就在眼前的——一个不太陡的斜坡,两个在林中空地上影影绰绰的骑士。

“哎哟,我们可是迟到了!”马特维说道,“骑士先生可是受不了这个,他先到了,而后来者想必要走运啦!”

在走近那两位之后,我们向我们的对手默默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于是,我再一次见到亨利希伯爵,他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他的助手是一个身材很标致的小伙子,可这小伙子却像姑娘一样腼腆、长着一副温柔的长方脸,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贝雷帽(8),整个儿像汉斯·戈尔贝恩(9)的肖像画中的一个人物。行过见面礼之后,我们赶紧张罗起来,就在我们俩——我与亨利伯希爵——面对面地站立着的那一片刻,我们双方的助手退到一旁去进行最后的磋商。亨利希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只露出半张脸,双手支撑着剑柄,整个儿活像是由一堆金属浇注出来的塑像——这让我无法猜测出,他是平静的,还是愤怒的,抑或像我一样正承受着命运的沉重。

后来,我们的助手终于回到我们身边,马特维一边耸耸肩,设法让人家明白:他认为此举乃是多余的,一边对我宣布:伯爵的朋友,路泽安·施泰因有意提议我们和解。如果说,应当写出当时的真相,那么,就不应当害怕把自己那时分明是一个胆小鬼的形象给展示出来,我坦白,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脏都乐得怦怦直跳,对面那个穿戴很考究的、身披天鹅绒斗篷的小伙子——在我心目中已俨然是天上下凡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