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6页)

“安排了卡车。在门口等着你和邦。我听说你准备见我,就不想再拖了。你们将去西贡。邦在那里有一个表亲,肯定会找他。这个人曾两次试图逃离越南,但两次被抓。至于第三次,因为有你和邦,他会逃成的。”

他的安排让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能逃成?”好半天,我才问道。

“我怎么知道?”从他没有脸的脸上,我看不到表情,但我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高兴,或许,也苦涩。“因为我花钱给你们买来了逃跑机会。我给了相关官员钱。他们确保相关警官会适时对你们网开一面。你知道钱从哪来的吗?”我不知道。“女人给的钱。有些女人想死了要见关在这里的丈夫,为了见到丈夫,开什么价都愿接受。她们给的钱,看守拿走一部分。其余的,指挥官和我拿了。我分得的钱,一部分寄给了我的妻子,一部分上贡给了我的上级,余下的用来当你们的买路钱。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依旧能用钱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难道不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没什么了不得。”我嘟囔道,“很可笑。”

“哦?我不能说,拿这些可怜女人的钱和金子,笑得出来。不过,你要知道,你毕竟干过革命,因此你也可以凭检讨书就能获得自由。但邦跟你不同。除了钱,没什么可让他获得自由。毕竟,我必须用钱买通指挥官——一大笔钱,因为邦的罪可不少,也不轻。再说,你们必须离开越南,可要保证你俩能离开越南,除了花一大笔钱,没任何其他办法。我的朋友,为了我们三人的友谊,为了救你们,我才拿女人的钱和金子。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吗?还爱我这个朋友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他这个无脸男人不断折磨我,用他的话说,为了我好,为了让我悟到空。尽管如此,此刻,我从他身上认出了一个没变的敏。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才能理解一个无脸的男人啊。我上前抱住他,低声哭了。我知道,他让我获得自由,但他自己永远无法自由。除非死——就他生不如死的状态而言,死至少是一种解脱——他不能或者不愿离开这座集中营。他的这种状况带给他的唯一好处是,他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或者也许看到却听之任之的东西,因为,他在镜子里看到他没有脸的脸时,理解什么是空。

但是,下面的说法究竟意味什么?我究竟终于悟到了什么?没有什么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然而,这话也可说成“空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这两个说法看似差不多却大相径庭。第一个鼓舞人心的说法是胡志明为其信念穿上的套装。不过,他不再用它。他怎么能用它呢?他都死了。第二个说法理解起来颇费脑子。它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反穿胡伯伯用过的套装,这种触感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或一个“无脸”男人才敢穿它。它前卫怪异,适合我用。通过这件反穿的套装,这件看上去不合时宜的套装,我终于明白,革命者如何从改变政治的排头兵变成集权聚势的保守者。我们不是唯一经历这种蜕变的另类。难道法国人和美国人没有过完全相同的蜕变?他们曾是革命者,但后来蜕变为帝国主义者,殖民、占领我们这个不顺从其意的小国,打着拯救的幌子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革命比他们时间长得多,为此流的血比他们多得多,但在蜕变上后来居上,很快证明,学起法国主子和美国主子的各种最恶劣做法,我们是最好的学生。我们也能糟践这样那样的宏伟理想!我们以独立、自由——提起这两个词就腻味!——之名解放了自己,接着便剥夺了被我们打败的同胞兄弟的独立、自由。

除了无脸男人,领会这个笑话——一个关于为独立、自由发动的革命到头来竟可使独立、自由变得一文不值,变成一场空的笑话——也只有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我就是这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一套是东方思想,另一套是西方思想。这两套思想合成的我,姑且称为“我们”吧,一同经历了太多。我们遇到的每个人想强力拆开我们,想逼我们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政委不这么做。他给我们看了他的手掌,我们给他看了“我们”的手掌。双方手掌上的疤痕没被磨去,依然如双方年轻时那般鲜红。甚至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双方身上没留下其他印迹,只留有这道疤痕。我们的手,政委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政委说道:“你走之前,我有件东西给你。”他从办公桌底下拽出我们已破损的背包,拿出《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还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书脊深深裂开,整本书已快分离。装订线已断开脱落,几近分为两半的书用橡皮箍箍住。“我们”竭力拒要该书,但他仍把它放入背包,将背包塞到我们手上。“以备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用。”他说道,“或者,以备你什么时候读我的信用。我也留有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