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5页)

政委:“我哭,是因为我几乎无法忍心看你受这样的折磨。可是,不这样,我无法救你。用别的方式待你,指挥官不会同意。”

他的这话让我大笑起来,不过,躺在垫子上的肉体只是轻微地颤了颤。

我的肉体:“这样做怎么救我?”

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我认得出他的笑。他笑时,露出白白的牙齿。只有牙医的儿子才有如此洁白的牙齿,其他越南人哪有这样的牙齿?他的笑一点没变,变的只是他的脸,或者说,他没了原来的脸。因此,他露出白牙的笑看似浮在虚空里,似柴郡猫(1)的笑,诡异狰狞。

政委:“我们现处在一个相当棘手的境地。你只要完成了自我救赎,指挥官就会让你离开这里。可是,邦怎么办?即便邦也可以离开这里,你俩又将做什么?”

我的肉体:“如果邦不能离开这里……我也不走。”

政委:“这样一来,你俩就要死在这里。”

他将枪管更紧抵住眉心。

政委:“先开枪杀了我吧。我要你杀我,不是因为我的脸。我不会为了脸而死。为了脸,我只会把自己流放到这里,这样,我的家人永远不必再看见这么一个东西,但是,我还会活下去。”

此刻,我的肉体和元神均隐形遁迹。这支枪就是我。钢制枪身传导着他说话产生的振动,预示一列火车头在隆隆逼近,将碾碎我与政委。

政委:“我是这里的政委,可看看我负责的是所什么学校?你这样的人竟然要在这里接受再教育,而且不是因为你无所作为,而是因为你受教育太多。可是,这种再教育又让你学到什么?”

我的肉体:“我旁观,什么也没做!”

政委:“我来告诉你任何书里不会有的东西。在每座城镇、每座村庄、每片辖区,干部们的训话千篇一律。他们让没接受再教育的民众相信,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秉着再教育囚犯的良好愿望。事实上,各级委员会、每个政委根本不关心改造这些囚犯。这点个个心照不宣。干部们颠来倒去的官腔套话只是掩藏一个可怕的真相——”

我的肉体:“我要我父亲死!”

政委:“这就是,我们既已掌权,就用不着法国人或美国人玩弄我们,我们可自己玩弄自己,而且玩弄得毫不逊色。”

在我的肉体的上方,光亮刺眼。我再也无法确定,能还是不能看见东西。因为灯泡散发的热,握枪的手掌心出汗湿滑。枪柄因此滑溜,难以握紧。政委用双手稳住枪管。

政委:“你之外的任何人要是知道我说了这些不允许说的话,我也会被再教育。但是,我怕的不是被再教育。是我给别人的教育让我不得安宁。一个教师,如果教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怎能活下去?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活下去?我已无法活下去。来,扣扳机吧。”

我想我说了宁愿先开枪杀了自己,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将枪口移离政委、对准自己的头,可根本没力。政委始终居高临下,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一堆枯骨般肉体。他体内深处某个地方传来隆隆声响,接着爆发:他在大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是这场黑色喜剧?不,说黑色喜剧,听来过于沉重。这间亮堂堂的屋里只能上演光明轻喜剧,换句话说,一场笑死人的白色喜剧。这不是说,他笑了很久,久到让他笑死的地步。其实,他很快止住大笑,松开我的手。我的胳膊随之一软,落于身侧。枪当啷砸在水泥地板上。桑尼和酒仙少校,就在政委身后,盯着地板上的手枪,一脸很想做什么的神情。无论桑尼还是酒仙少校,估计,谁若能拾起手枪射杀我,该多么畅快。可惜他们不再拥有肉身。政委和我虽然拥有肉身,可又不忍开枪。或许正因为这点,政委才大笑。他的没有脸的脸仍咄咄逼人地俯视肉体。他的狂笑倏忽消失,快到我怀疑刚才是否真的听到他的笑声。我认为,从政委没有脸的脸上看到了哀伤,但无法确认。他要借助眼泪、牙齿表达情感,可此刻,他不再哭也不再笑了。

政委:“对不起。我自私软弱。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死,邦也会死。指挥官盼着把他拖到行刑队前毙了了事。至少现在你可自救,就算不救我,还可救我俩的朋友邦。能这样就好。”

我的肉体:“求求你,让我睡一觉后再谈这个,行吗?”

政委:“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肉体:“可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呀?”

政委将枪插入枪套,接着,再次绑缚住我被解放的右手,这才立起身。他高高地俯视我。可能因为他立着我躺着,我从他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了恐惧,还有另一样东西……一抹内心疯狂投下的隐约可见的阴影。当然,这抹阴影或许只是光从他的头后照过来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