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5页)

指挥官与政委与医生(异口同声):“你做过什么?”

我的肉体:“我要他死!”

指挥官摩挲下颏,不敢信自己耳朵似的望着医生。医生耸耸肩,意思是,他只负责打开病人的肉体和思想;至于肉体和思想里有什么,与他无关。

医生:“他父亲怎么死的?”

政委:“听刺杀他的人说,朝他的头开了一枪。”

指挥官:“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了救他,你编故事。”

政委:“问我的女特工吧。刺杀他父亲,她一手安排。”

指挥官低头盯着我。怎么了,指挥官?如果说,我因为无所作为可被视为有罪,那么,正因其如此,难道不该许我有所作为吗?我的有所作为,就是要父亲死。指挥官是无神论者,在他看来,这个神父亦即我父亲,其实是殖民者,是用精神鸦片毒害大众的毒贩,是所谓的天主的代言人。所谓的天主害得数百万棕色皮肤的人成了牺牲品。神父借其名义,宣称这种牺牲乃自我救赎,这种自我救赎是燃烧的十字架,它的光照亮去往天堂的艰难之路。因此,杀死他不是谋杀,而是对他的公正审判。这正是我一直想写的话。

指挥官:“我好好想想。”

指挥官转身出了房间,医生跟班似的紧随其后。屋里只留桑尼、酒仙少校以及政委。政委扭了扭不算是脸的脸,慢慢在椅上坐定。桑尼、酒仙少校目不转睛看着。

政委:“瞧,我俩将各自的角色演得多好!”

我的肉体:“关掉灯。我眼睛被刺得什么也看不见。”

政委:“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肉体:“幸福?”

政委:“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肉体:“爱?”

政委:“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肉体:“我不知道!”

政委:“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肉体:“我真希望死了才好!”

没错,就是这话,我先是抽噎,继以哭嚎。此刻,我终于明白究竟想要什么,明白一干人究竟想要什么结局。桑尼和酒仙少校听了拍手赞同。政委拔出手枪。终于到了!死会痛苦,但瞬间即过。想想活着遭受如此多如此漫长的痛苦,死的瞬间痛苦又算什么?子弹上膛,声音清脆,如当年父亲教堂的钟声。那时,每个礼拜日上午,母亲和我在简陋茅屋里会听到教堂钟声。我俯望自己,能看出两个我,儿时的我与成人的我。我一直无时不处于分裂状态。对此,我有错,但错不全在我。我的确选择过两种不同生活,我的确选择做个有两套思想的人,可看看人们一直以来对我怎么以杂种相称,就知道我难以不做如此选择。别说我个人,就是越南也如此。它时乖运蹇,被折腾得如杂种,完整的国家被分裂为北南两国。如果要说越南选择打一场不是内战的内战,也就选择了分裂和死亡,这种说法只部分符合事实。越南可没选择被法国人羞辱,可没选择让他们将自己分裂为北部、中部、南部三块,这种三位一体违逆天意。越南可没选择将自己交由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在吹着空调、西装革履的白种男人操控的冷战棋局中,逆来顺受地扮演对立的卒子。我这一代越南人是遭轻贱没自主的一代,尚未出生就被分裂。我亦如此,胚胎时,便是两个我来到迥异于母亲子宫的人世,几乎没人接纳有两个我的我。人们无时不欺侮我,逼我在两个我之间做出选择。这种选择非一个难字了得——岂止难,实在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怎能选择一个我对抗另个我?这回好了,我的朋友要帮我从这个满是思想狭隘者的狭隘世界解脱出来。思想狭隘者将我这种有两套思想、两张面孔的人视为怪种,对任何问题只要一个答案。

可是,等等——他在做什么?他将手枪搁在地板上,跪在我身旁,解开裹住我右手的布带,松开了绑缚的绳子。我看到自己将右手举至眼睛上方,手掌上象征兄弟情谊的红色疤痕展露。肉体和元神均看着我的朋友将手枪置于我手上。是苏联造托卡列夫手枪。它的设计仿美国造柯尔特手枪,因此,它的重量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但是,我无法握牢举起它,我的朋友不得不帮肉体弯曲手指,使它们包住枪柄。

政委:“只有你能为我做这事。愿意吗?”

说完,他身体前倾,将枪管抵住自己的眉心,帮我稳住握枪的手。

我的肉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问着话,大哭起来。他也低低地哭了,眼泪顺着瘆人的不是脸的脸滚落下来。我很多年没如此近距离看他。我年少时的结义兄弟去哪里了?除在我记忆里,已无处可寻。只有在我记忆里,我才看到他往日真诚的脸:严肃,闪烁着理想主义和光芒高高的、轮廓分明的颧骨,薄细的嘴唇,挺直修长、高贵典雅的鼻梁,让人联想到才智过人的浓眉,以及因才智潮水的冲刷而上移的发线。若说他的脸上此刻还留有我能认出的东西,便是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它们尚显出生气。此外,我能认出的便是他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