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7/8页)

假设母亲见我在此俯望酒仙少校的孩子,她还会说,我是顺从的羔羊吗?睡着的双胞胎意识不到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恶、意识不到自己注定犯下各种恶行,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有无这个可能:他俩你拱我挤争吮母亲奶头时,小小心里,哪怕瞬间,已有希望对方从自己眼前消失的恶念?酒仙少校遗孀站在我身旁,欣赏着她子宫孕育出来的奇迹,不会想听我暗忖的问题的答案,而是等着我像洒圣水般给双胞胎洒上空洞的赞美之词。我虽不情愿,但还是给了双胞胎这不可或缺的洗礼。她很是开心,说什么都要我吃了她做的晚饭再走。其实,无需多劝。要知道,我平时一日三餐,除了冷冻食品,还是冷冻食品。很快,我明白了,为什么本就胖的酒仙少校,在她的爱护下胖上加胖。她做的煎炸牛肉块无与伦比,她做的清炒牵牛花与母亲做的一样美味,她做的冬瓜汤纾解了我受罪孽煎熬的心,她做的米饭也比我平常吃的松软合口。这种感觉像在合成纤维板上睡了多年后,突然有天睡到了鹅绒垫上。“多吃点!多吃点!多吃点!”她不停大声劝菜,我禁不住想起母亲要我多吃的声音,即便我们每顿饭菜都少得可怜。就这样,我不停地吃,直到吃撑,这才放下碗筷。接着,她要我吃完盘里剩余的手指饼干。

离开酒仙少校遗孀后,我开车去了附近一家专卖酒的店子。店主是一个印度锡克教徒,也是移民,面无表情,留着一部让人过目难忘两边翘翘的大胡子。我这张脸一辈子别指望长出这样的胡子。我买了一本《花花公子》、一条万宝路、一瓶纯净到不见丝毫杂质、漂亮到教人喝了心疼的红牌伏特加。红牌伏特加英文是stolichnaya,包含有列宁(Lenin)、斯大林(Stalin)、卡拉什尼科夫(Kalashinikov)(4)三个人名字中的音节。喝酒是资产阶级享乐,不喝牌子有这三人名字音节在里面的酒,让我少些负罪感。苏联有三样东西适合出口,政治流放犯不算,有武器、小说、伏特加酒。我推崇苏联武器,是职业所致。伏特加酒和俄罗斯小说可谓绝配,我由衷热爱。品伏特加酒,读俄罗斯小说,酒喝得名正言顺;读俄罗斯小说,品伏特加酒,厚书似可读薄。我已出了店子,店里若有俄罗斯小说,我会折回买上一本。可惜啊,没有《卡拉马佐夫兄弟》,只有《洛克军士》幽默系列小说。

我站在停车场里,怕打烂宝贝似的抱着纸袋,一时不知下步该做什么。这时,我瞅见一个付费电话亭。心痒痒地,止不住想给索菲亚·莫利打电话。之前,想过打电话给她,但出于某种乖张心理,偏不让她轻易得到我(恐怕她压根没想过我等着她要我哩),迟迟没给她打电话。这回,照旧没浪费钢镚打电话给她,而是跳上了车,开着它穿过偌大洛杉矶,驶往莫利女士家。给了酒仙少校遗孀一半拿命换来的钱,我多少感到心安。晚饭后,公路上车辆稀少。我开得飞快。一路上,酒仙少校的鬼魂在我耳边笑个不停。到了莫利女士住处,见楼前街边没有空位,我把车停到了远处。我从纸袋里拿出《花花公子》,翻到登有六月小姐照的插页。六月小姐仅蹬一双女式牛仔靴,脖上系一条丝巾,身体舒展,招魂摄魄地躺在一堆麦秸上。我将杂志就这样留在车后座上,好让酒仙少校的鬼魂过足眼瘾,然后带上装有烟酒宝贝的纸袋,下了车。

莫利女士的住地周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独门独院的房子依旧淡棕色;房子周边草地像是快要掉完的假发;公寓楼依旧灰不溜秋,单调沉闷如军营。她家窗户拉起了猩红色帘子,透出的灯光温暖柔和。她开门时,我最先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留至披肩,原本的烫发变直了。这让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的年轻了许多。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简约清爽,又为她减去了几岁。“原来是你呀!”她惊呼,向我张开双手。我俩抱在一起时,我又感觉到了过去的感觉:她身上依旧散发出婴儿爽身粉而非香水的气味;她的体温依旧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她的乳房依旧小而柔软,只不过以前让厚实得足可保护任何易碎物品的文胸罩着,今晚则去掉了这种约束。“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快进来。”她拉我进到房里。房里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装饰摆设极为简单,符合甘于简朴乃至艰苦的革命者的精神。轻车简从的切·格瓦拉、胡志明伯伯之类人物是这种精神的化身,莫利女士敬佩这种精神。最大件家具是客厅里一张可折叠的蒲团,她的黑母猫常坐在上面。过去,黑猫一直跟我保持距离,既非惧我,也非敬我。我每次与莫利女士做爱,它蹲在床头柜上,瞪着两只满是鄙夷的绿眼睛,裁判似的看我表演,时不时张开掌、分开爪,在光光的爪缝间舔来舐去。此刻,黑猫依旧在房里,不过没有直接坐在蒲团上,而是趴在桑尼的大腿上。桑尼光脚趺坐,见到我,先是歉疚笑笑。不过,歉疚归歉疚,他将黑猫赶下大腿,立起身。一连串动作,看似很像主人。“很高兴又见到你,老朋友。”他说着话,伸过手来。“索菲亚和我常说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