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8页)

“这我听说过。”代表说道,“家庭重于一切。我们意大利人也是这样。”

“没错,你们意大利人就是如此!一个亚洲人得考虑母亲、父亲,得考虑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得考虑堂兄堂姐堂弟堂妹,得考虑乡里乡亲。而且,我走运的消息一旦传开,我得考虑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不知多少人会向我伸手要钱,我得给呀,这个五十美元,那个一百美元。四面八方,不知多少手拽着我,要这要那,谁我都不能拒绝。我这么说,你就知道我的处境了。唉,你们这钱我宁可一个子儿不拿,倒更省心。当然,还有一个解决办法,这就是,你们给足钱,既照顾了我,也照顾了所有我得照顾的人。”

代表等着我往下讲,我则等着他接过话。最终,他做出退让,说话了。“我不知道亚洲家庭这么复杂,我也不知道,要履行家族责任,多大一笔钱才算合适。你说的家族责任,我理解,是你们文化中重要部分。我非常尊重这种文化。”

我等着他往下讲,他则等着我接过话。“我也说不准。”还是我说了,“不过,虽说不准,我认为两万美元该是够了,该可以满足我那些亲戚的要求,包括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们的要求。”

“两万美元?”代表两道眉毛呈优雅的瑜伽造型,向上高高拱起,拱得让人直担心两道眉毛会否折断。“啊,你要像我,了解一分一厘的精细赔偿标准,就不会提这样的要求!两万美元呐,至少得损失一根手指头,最好损失大一点的看得见的身体部位。如果换成不太明显的身体部位,得是要紧的器官。当然,可以是你五官里任何一官。”

即便如此,我也符合条件。我从爆炸中清醒后,有样东西一直让我不得安宁,可我说不清它。它像痒,可又非身体的痒。此刻,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就是我忘记的某样东西。但是,忘记的某样东西又是什么,我不知道。忘记分三种,我的忘记是最糟糕的一种。知道忘记了什么,稀松平常,比如某些历史日期、数学公式、人的姓名。确实忘记了什么,但忘记忘记了什么,这也许更稀松平常,或者并不多见,这种忘记不啻为天主恩惠,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意识不到自己丢失了什么。问题是,明知忘记了什么,可又不知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为此极度不安。“我确实忘记了某样东西。”我说道,心里充满痛苦,声音也听得出痛苦,“我忘记了某些思想。”

瓦奥莱特与代表面面相觑。“对不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代表说道。

“就是部分记忆。”我说道,“爆炸彻底炸没了我的部分记忆,到现在还没恢复。”

“不幸的是,您可能很难证明这点。”

怎么向别人证明,自己忘记了某样东西,或者,自己曾知道某样东西,可如今不再知道它了呢?即便无法证明也不要紧,就跟代表软磨硬泡。纵使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我也不会失去骨子里的本能。如卷烟卷或发卷舌颤音,撒谎是一种技能、一种习惯,不易忘记。其实,代表何尝不谎话连篇?他骨子里也同样好使撒谎伎俩,我一眼便看出他这点。讨价还价,同于审讯,不仅允许撒谎且常采取撒谎手段。讨价还价的事情很多,但撒谎一以贯之,为的是得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不是谎言的东西。于是,我与代表讨价还价,最终敲定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数目:一万美元。这笔钱比我要求的少了一半,但终归比第一次给我的多出一倍。代表新写了张支票,我签了字。瓦奥莱特和代表离开前,我们相互说了些跟没名气的棒球运动员的卡片一样一文不值的客套话。临出门,瓦奥莱特止住脚,一手攥着门把,回头望着我——这姿势,哪怕由她这种女人摆出来,也够风情万种,无与伦比——说道,“你知道吗?没有你,我们还真拍不出这么一部影片。”

我若信她,无异于信红颜祸水的女人,信拉选票上位的官员,信外太空有小绿人,信警察宅心仁厚,信我父亲之类的神职人员。父亲不仅袜子有不少破洞,灵魂某处也有一个破洞。(2)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愿信她的话。信她小小的没有恶意的假话,又有何妨?丝毫无损。他们走后,我又一个人呆在病房。除了脑袋里轰轰乱响,就是面前的绿色支票。支票证明,我还是一个人,是一个死了比活着更值钱的人。我为这张支票付出的代价,除非他们骗我,其实不大,不过是头上鼓起的一个包、损失了部分记忆。至于记忆,我已太多。既然这么想,为什么我还疑心医院在我不清醒时给我动了什么手术,让我有一种比痛更烦躁不安的麻木迟钝呢?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总有一条幻肢,一段我总想倚住实际并不存在的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