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8页)

“可能钟不准。”我提醒夫人,“时间设置不对。”

“没有不对。”她起身取啤酒,说道,“我设的是西贡时间。”

的确是西贡时间。我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呢?西贡时间快十四个小时,看这座钟的时间,还以为是我们比这里快了十四个小时呢。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被看作是难民、流亡者或移民。无论被看作哪种人,我们不是像赞扬美国是座大熔炉的人想的那样,只是生活在两种不同的文化里。我们还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区,再不愿做这样的时光行者,我们也得一会生活在“这里”时区,一会生活在“那里”时区,一会生活在“现在”时区,一会生活在“过去”时区。只不过科幻小说描写的时光行者,要么向前走,要么往后走,照这座钟,我们这群时光行者的行走方向不同。这非秘密,钟已显示:我们绕圈而行。

吃完午饭,我向将军和夫人简要报告了菲律宾冒险之旅。他们听着我的报告,阴沉的脸亮了,俩人被激怒了。愤怒可以化解悲伤、忧愁、绝望,也是化解悒郁的良药。正所谓,忘记一种痛,可以用感知另一种痛的办法。比如,能否履行法定服役义务,须接受体检(人人能过关,除非你财富缠身);体检扎针时,医生会用手拍打受检者一瓣屁股,同时将针扎进另一瓣屁股。在菲律宾,我差点变成将军餐馆隔壁中餐馆的食品橱窗里被钩住屁股倒挂的烤鸭。但是,我没告诉他们这段遭遇。此外,我还隐瞒了一件事情,亦即我几乎用命换来的赔偿金。那天上午,四个群众演员走后,又有两个人来医院看我。一个是瓦奥莱特,一个是瘦高个白人男子。男的穿粉蓝色西装,扎一条与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一样肥大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领带,里面衬衣颜色黄得像吃完芦笋撒出的尿。“感觉怎么样?”瓦奥莱特问。“全都是白色(1)。”我本可好好说话,但装得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低声应道。她狐疑地打量我,说道:“大家惦记你。他要我转告,要不是马科斯总统今天视察拍摄现场,打算亲自来看你。”

“他”,无须指名道姓,当然是大导演啰。我装出既深明大义又不无伤感的样子,先只是点点头,过了一会才说道:“理解。”实际上,只要提他名字,我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马尼拉首屈一指的医院。”穿西服男子说道。说话时,他冲我笑,他的笑如一柱探照灯光。“我们都想让你得到尽可能最好的治疗。现在好些了吗?”“实话实说,”我开始不说实话,诳他,“我感觉非常糟糕。”“真是可怜。”他说道,“自我介绍一下。”他掏出一张出奇干净的白色名片。名片的边像刀片,看似随时可以伤人,我不由得有些肉跳。“我是电影公司代表。此次来是告诉您,住院所有费用由我们支付。”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记得?”瓦奥莱特问。

“只记得是爆炸。一连串爆炸。”

“是一次意外。我这有份报告。”代表说着话,拎起一只暗红色文件箱。箱拎得不高不低,刚好让我看见上面亮亮的金色搭扣。真是高效!我浏览了一遍报告。内容详细,能这么快拿出这样一份报告,这点更让我叹服。要在越南,不给笔“润手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没死,也算是福气吧?”

“福气极了。”他说道,“我这箱里装着您的生活,您的好日子,一句话,一张给您的支票,五千美元呐。医院出具的报告我看了,根据报告,您的伤情是吸入烟尘,一些部位擦伤刮伤,一些轻微烧伤,头部撞伤,脑震荡,没任何骨折骨裂,没任何永久性损伤。伤情并不严重,但公司仍愿满足您所有要求。”代表打开文件箱,拿出一沓装订好的用白纸打印的文件与一张窄长绿色纸片,支票。“当然,需要您签收这张收据、这份电影公司今后不再担责的文件。”

我现在的惨状才值五千美元?应该说,五千美元的确是笔不小数目,我还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钱。他们摸准了我的心理。我确实兴奋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还没傻到一次就被摆平。“感谢你们如此慷慨的补偿。”我说道,“你们能从我的角度考虑问题,能这么关心我,不愧为君子。不过,你们也许知道,或者也许不知道,我的家族很大,我是家族顶梁柱。我要是只考虑自己,五千美元相当可观。可一个亚洲人——”说到这,我收住口,露出深忧远虑的眼神。这招比继续说更管用,可以留出时间让他们想象我头顶上一棵如榕树般的家族大树,大树遮天蔽日地罩着我,上面的几代人的重量狠压在我头上。“——一个亚洲人不能光想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