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页)

“换了你,你会说吗,莫利女士?”

“不知道。”她扭动很女人的臀部,转动椅子背朝向我。我的办公桌很小,被塞在角落里。在办公桌前,我装得很勤奋,倒腾着各种文件、记录。一天工作八小时呐,不如此,手上的活可不足以打发如此漫长的时间。也是坐在这张办公桌前,我让学生记者拍照。我知道,我会上校报头版,一口黄牙在黑白照片里会显得很白。我尽量模仿牛奶包装盒上印的第三世界小孩的样子。美国各个小学都供应这种包装的牛奶,目的是用照片激发小学生的同情心,教他们懂得一分一角地攒钱救助穷苦孩子,能让他们吃上热腾腾的午饭、打得起疫苗。说实话,我真心感激!可是,我自己也是不幸的人,有时禁不住思忖,离不了美国人慈善救济,是否就是因为我伊始便接受了美国人援助呢?我怕被看成是忘恩负义的人,想方设法地制造忙着工作的动静,但又得把握火候,让穿牛油果绿涤纶宽松长裤的莫利女士听着开心但又不至于烦心。我时不时还要替办公室跑跑差,或被系主任叫到紧邻我们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每逢这时,我才搁下假模假样忙着的工作。

东方研究系没有一个教师了解我的国家,因此,系主任很喜欢拉我长谈越南文化和语言。他的年纪在七十与八十之间晃悠,喜欢窝在办公室里。装饰小巢的羽毛是书、论文、摘要,还有一辈子潜心研究东方而积攒下来的小玩意。办公室墙上挂有一幅考究的东方风格挂毯。我猜想,他原本可能想挂一个真正的东方人,后才用挂毯取而代之。办公桌上立有一个进门就能看见的镀金相框,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他、他小天使般的棕发儿子和他的亚洲太太。他的太太年龄介于他年纪的一半与三分之二之间,严格说,不算漂亮,不过,因为有系蝴蝶结的系主任在身边衬托,想不显得漂亮也难。她的脖颈给猩红色旗袍领口紧紧勒住,将本该漾在脸上的一波笑勒挤到两片像霜染的嘴唇上面。

“她叫玲玲。”见我目光定在照片上,系主任说道。几十年伏案工作,使得这位伟大东方学家的背弯成了马蹄铁状。头往前突,让他看似一条东寻西觅的龙。“我在台湾邂逅我太太。她和家人从中国大陆逃到那里。我们的儿子现在比照片里的样子大多了。你也看到了,他妈妈的基因比我的强大,意料之中的事情。金发和黑发在孩子身上一结合,金发就不大看得出来了。”他是在第五次或第六次与我聊天时说的这番话。这时,我俩已走得相当近了。还是老习惯,他侧身斜靠在过分松软的单人皮沙发上,看似被黑人奶妈抱在温暖宽厚的大腿上。我也被包在另一张配对沙发里,背被又软又斜的沙发靠背皮面吸住,往后倒,两只手臂像林肯纪念堂大理石基座上的林肯一样搭在两边扶手上。“在我们加州的自然界里可以找到类似现象。”他继续道,“许多当地植物被外来的杂草扼制死了。将当地花草与外来植物混在一起,后果往往堪悲。你个人经历想必教会了你这个道理。”

“是,是这样。”我提醒自己要靠他发最低薪水,附和道。

“啊,美亚人呀,总是夹在两个世界之间,从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世界!你内心一直纠结于自己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旁人也一直在你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问题上扯皮,想想,你要是不受这种困惑折磨,会怎么样!吉卜林对这个问题看得太准了,说:‘东方即东方,西方即西方,二者永难相融。’”这是系主任喜欢的一个论题。有一次聊完后,他甚至给我布置了一道作业,作业内容是验证吉卜林观点。他要我将一张纸竖向对折,在左半边顶端写上“东方”两字,右半边顶端写上“西方”两字,然后,在它们下面列出我的东方特质和西方特质。“就将作业当成对自己性格特质的一次梳理。”系主任说道,“我教过的祖辈是东方人的学生最终发现,这样的作业让他们受益。”

系主任给我布置作业这天是四月一日,恰巧是西方人一个有趣传统节日,愚人节。因此,起初,我以为他开玩笑。但他望着我,神情严肃,我也想起他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于是,回到家里,思考了一番,有了下面的成果:

东方

低调

服管

顾忌他人看法

通常寡言少语

总想取悦他人

茶杯常半空

口是心非

几乎总是怀旧

更喜欢跟从

在人堆里方感自在

尊老

有自我牺牲精神

效法祖辈

头发直且黑

较之于西方人则个矮

肤色白里泛黄

西方

偶尔高调

有时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