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6页)

夫人早已迷迷糊糊,对装卸长的粗话没有反应。她的孩子们找事,试着将他反复说的没经过脑子的粗话转译给她,她听了眉头紧蹙。这时,我瞅见一个男人朝装卸平板走来。他将有泛美航空公司标识的蓝色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佝偻着,低头往前赶。几天前,我与他在他位于三区的家里见过面。他是内务部一个中层官员,副部长身边秘书这样的角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灵不笨,或许不做好梦也不做噩梦;他的内心,和他内务部的办公室一样,空空如也。与他打过交道后,我有几次想过此人,可怎么也记不起他没有特征的脸。不过,在他由装卸平板往机舱爬时,我认出了他。我拍拍他肩膀,他惊得一哆嗦,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用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瞪着我,装出从未见过我的样子。“真巧啊!”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将军,要是没有这位好心先生帮忙,我们还不定能上得了这架飞机哩。”将军僵硬地点点头,微微露齿。这么做是让对方明白,千万别想要他回报什么。“很荣幸。”秘书低声道。他的妻子扯他的胳膊,他的身子因此微微抖了一下。表情若能当刀,看他妻子的表情,她恨不得阉了我,将我的睾丸装进手包一走了事。后面涌上来的人将他俩往上推去。将军瞥了我一眼,说道:“他认为是荣幸?”“算是吧。”我说道。

等其他人都上飞机,将军示意我走在前面。他最后一个进到机舱。舱里哪有什么座位。大人们,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坐在包上。孩子们则坐在大人们的膝盖上。运气好的人可以缩在舱内两旁一纵纵隔出的空间,抓牢固定货物的带子。舱内拥挤不堪,人的肉体轮廓因为相互挤压不再分明。有些人可以坐预订座位的飞机体面离开南越。在这架飞机上,没人有体面可言,跟动物一样,肉贴肉,挤在一起。邦,灵,德,还有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夹在机舱的中部某处。装卸平板慢慢升起,哐地闭上了。所有人虫一样被封闭在罐头里。将军、我和装卸长一起倚住平板,膝盖顶着跟前人的鼻子。四台涡轮螺桨发动机开始运转,轰鸣声震耳欲聋,机体抖动,平板咔咔作响。飞机启动,沿着停机坪轰轰地驶往跑道,舱里人跟着左摇右晃前倾后倒,看似一群一边默默祷告一边摇头晃体的教徒。飞机开始加速,惯性将我压在平板上。我跟前一个妇女用手臂抵住我的两个膝盖,下巴紧贴住我大腿上的背包。舱温升高,超过了四十摄氏度,舱里气味也越来越浓。汗臭味、脏衣服酸腐味以及焦虑情绪,弥漫开来。幸亏打开的舱门口传来凉风,舱里空气才有所改善。一个机组人员像摇滚吉他手一样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斜挎着的可不是一把六弦电吉他,而是一把弹匣里装有二十发子弹的M16。飞机上了跑道,两侧物体从我眼前一一晃过:有混凝土防护墙,有被切削成两半的巨大铁桶。此外,有一排被弃的战机,它们这晚早时遭俯冲扫射,发生爆炸,燃起大火,因而被毁。散落一地的机翼看似从被虐待的苍蝇身上拔下的翅翼。满舱人又怕又盼,像被一条“静”毯捂住,没发出一点声音。此刻,他们所想应该同于我的所想:再见,越南;Au revoir,Saigon(7)。

突然,传来巨大爆炸声。冲击波将站在驾驶舱门口的机组人员推向人堆。我只看到这一幕,随后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一道强光从打开的舱门射了进来,我瞬间被刺得失去了视力。将军一个趔趄撞上我,我则撞上舱壁,反弹向人堆。被我压在身下的人歇斯底里尖叫,酸臭唾沫喷到我脸上。飞机猛地右转,轮胎与跑道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恢复了视力,通过打开的驾驶舱门,看到机外腾起熊熊大火。我什么也不怕,就怕烧死,就怕发动机叶片将我绞成肉酱,就怕喀秋莎火箭炮将我打成肉块。顺便提一句,喀秋莎听似一个着魔科学家的名字,还冻掉了鼻子和几根脚趾。我在顺化市外的野地里见过烤焦的尸体;一架支奴干运输直升机被击落,油箱起火,大火将机上三十几个人烧至炭化,尸体与机身金属粘到了一起;牙齿暴露,挂着猿类的狞笑;嘴唇和脸上的肉被烧尽;烧焦的皮肤,如表面光滑的黑曜岩,相当怪异;头发全部化为青灰;谁认得出,他们之前是我的同胞,是人类?我不要那种方式死去。我不要任何方式死去。我的共产主义同志们打到了西贡城外,他们由城外向城内实施远程炮火打击,我可不想死于他们的炮击。一只手揪住了我胸脯,我清醒过来,我还活着。又一只手爪子似的薅着我的耳朵,是被我压在身下的人的手。他们鬼哭狼嚎,拼着命搡掉我。我想立起身来,使劲一撑,结果一掌撑到一颗油腻腻的脑袋,撞上了将军。跑道某处又传来爆炸,舱里惊恐加剧。男人,女人,孩子,叫得更加凄厉。飞机打着旋,猛地刹住,随即向一边倾倒。驾驶舱门不再向着火光,而是冲着漆黑之处。有男人尖叫:“我们都要没命了!”装卸长边想新词,边咒骂,边降平板。一舱人拥向舱口。我被挟着往后倒了下去。为了不被踩死,我用背包护头,顺着平板往下滚去,一路撞倒了不少人。又一枚火箭弹在身后几百米处跑道上炸响。火光将一处停机坪照得透亮。借着火光,我看见最近一处可躲避炮火的地方,一段离跑道五十米远、已被炸烂的混凝土隔离墩。爆炸声渐渐弱了,即便如此,在这个不再平静的夜晚,到处可见火光。飞机右边两台发动机燃烧起来,瞬间变成熊熊火炬,浓烟滚滚,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