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证明材料!”武器收缴完毕,坐在办公桌后的使馆官员发话了。他年龄不大,留着十九世纪风格的连鬓胡,一袭米色猎装,戴玫瑰红边框眼镜。我早先从内务部以特优惠价买了通关所需的各种证明材料,给了每家户主。克劳德又为我们搞到了总统特令,使馆工作人员在材料上盖上印戳。接下来又是排队。总统特令让我们享有特权,排到了队伍最前头。后面是一条长长移民队伍,长长移民队伍后面是乌压压一大片满怀希望等待撤离的人群。整个场面看似全世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人都挤在了这里。好歹排在前头,这让我们感到些许安慰,心情自然好受一点。我们带着这份好心情,来到网球场看台,没承想先到的人已占据看台所有座位。后到的只得去到网球场场地。我们加入了晚到者行列,希望在绿色网球场硬地上哪怕昏昏沉沉睡上一觉。管制时期用的红灯投射在网球场人群上面的光,昏沉诡异。人群里有美国男人。看看紧挨他们的越南人,或者看看干脆将自己的手与他们的手铐在一起的越南女人,就知道,这些美国男人已是越南女人的丈夫。我、邦、灵和德找了一块空地,安顿下来。一侧是三个叽叽喳喳的应召女郎,超紧迷你裙与渔网袜直接紧紧地箍在她们肉上。另一侧是一个美国男人、他的越南妻子和两个孩子:儿子约莫五岁,女儿约莫六岁。美国人叉开两腿,仰躺在地上,两只粗壮前臂横在眼睛上面,露出两撇海象牙似的胡子,粉红色嘴唇,一口不大整齐的牙齿。他的妻子坐在地上,两个孩子将头枕在她的大腿上面。她梳弄着他们的棕色头发。“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灵抱着昏昏欲睡的德,问道。“整整一天了。”她答道,“天太热,又没吃没喝,真难过。他们一直在通知这班飞机那班飞机,可偏偏就没我们的飞机。”灵同情地说了些什么。顺便提一句,世界上所有军队共有一个折磨人的传统,亦即在某次行动中,先是赶死赶活,接着又停止待命,如此反复。此刻就是等待阶段。我和邦已习以为常,没怎么躁急。

我俩点上烟,盯着夜空。黑黢黢的空中时不时让照明弹映得通明。照明弹先是炸开成降落伞状,“降落伞”噼噼啪啪化作无数精子状光点,头部的炫目亮光划过空中,坠向地面,留下一条长长蠕动的烟带。“想听心里话吗?”邦说道。他说话,一如他省子弹好点射的打枪方式,惜字如金。“我料到这天会来。只是不说而已。自欺欺人,是吧?”我点点头,说道:“你内疚的事,其实,西贡其他人也该内疚。我们都料到这一天,可又无能为力。或者,我们自认为无能为力。好在一切都有可能,所谓希望,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他耸耸肩,盯着燃烧的烟头,思忖了一会。“希望很稀。”他说道,“绝望很浓,像血。”他指着拿烟手的掌心上的伤疤,那道顺着弧形生命线用刀划出的伤疤。“记得?”

我举起右手,掌心上有一道一样的伤疤,敏也有。我们每次张开手、要酒、要烟、要枪或要女人,总看见这道伤疤。中学时的兄弟情谊让我们难舍难分。五种亘古不变的品德,亦即忠义、诚实、信念、为朋友两肋插刀以及坚守信念,它们将我们联结起来。我们像传说中的勇士,发誓为对方甘于付出生命。或问,我们当时年仅十四岁,能有什么信仰?我们信仰朋友之谊、兄弟之情,爱祖国,追求独立。我们坚信能随时听从召唤,为结拜弟兄、为民族做出牺牲。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将怎样受召、变成什么人。比如,我没预料到,邦为报杀父之仇,竟参加了凤凰计划(10),暗杀敏和我的同志。再比如,对敏和我赤胆忠心的邦绝没预料到,我俩暗中认定只有革命能救越南。我们的政治道路不同,但走上这条道的原因,与我们三人结拜的原因完全相同。无论何时,若为形势所逼,为了兄弟情义不得不死,我完全相信,敏和我会不吝生命。我们对彼此的承诺写在我们掌心上。远处,镁照明弹发出耀眼亮光,亮光里,我举起有伤疤的手掌,另一只手手指划过伤疤。“你的血是我的血,我的血也是你的血。”我说道。这是我们年少时结拜许下的誓言。“知道另外一句话?”邦说道,“绝望或许浓,但情谊更浓。”此话一出,无需多说。还有什么胜过我们的情谊?远处,传来喀秋莎火箭炮的爆炸声。飞行中的炮弹则嘶嘶作响,听似图书馆管理员要求读者肃静呢。


(1) 源自法语metis,意为“混血儿”,指白人(尤其是法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后代。

(2) 指奠边府战役(Battle of Dien Bien Phu)。1953年5月,驻印度支那法军制订了以奠边府为基地,准备在18个月内歼灭越军主力,夺回战场主动权的计划。越军为粉碎法军企图,对奠边府实施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