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8/78页)

“你,撂下那把铁锹,别这么恶狠狠盯着我。因为波兹南那些人,你儿子下令把你杀死,有这个事没有?”

“有。”他阴沉地回答,“在波兹南,我还吊起来第二个儿子,没捆他的手,捆住了脖子,因为他偷了面包。”

“畜生!”我实在忍不住了。

可是贝克尔这个老年犹太人,灰白的头发,显出几分忧郁,已经镇静了下来。他俯瞰了我一眼,几乎带着蔑视:

“你在营里多长时间了?”

“嗯……几个月了。”

“你知道,塔代克,我是挺喜欢你的,”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是,你确实是不懂得挨饿的滋味,是不是?”

“要看怎么样的挨饿。”

“到了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当成可吃的东西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饥饿。我就忍受过这样的饥饿。听明白了?”我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用扳手敲打铁轨,机械地转身左看看,右看看,提防组长突然到来。他接着说:“我们的营地,在那儿,很小……旁边还有第二个。不少人顺路走过,穿得讲究,那些女人。例如,礼拜天去教堂。还有一对一对的年轻人。远处是农村,极普通的农村。那儿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离我们这儿才半公里。我们只有大头菜……伙计,我们饿得快要互相生吃了对方,生吞活剥!怎么样,厨子拿我们的黄油换烧酒,用我们的面包换香烟,我还不该杀死他们?我的儿子偷吃,我也照样杀死他。我是当脚夫的,懂得生死。”

我瞧着他,好奇,好像没见过他似的。

“那你,就只吃你那一份吗?”

“这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营长。”

“注意!干活,干活,快,快快!”我突然大声呼吼,因为铁道拐弯处冒出一个骑自行车的党卫队员。他骑车从我们旁边过去,还一直细心观察我们。干活的人都弯下身子,举起沉重的铁锹,我用扳手使劲敲打铁轨。

党卫队员消失在树林后面,铁锹落地,不动了,希腊人恢复了平时的麻木。

“几点了?”

“不知道。离午饭时间还远着呢。喂,贝克尔,分手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今天营里要挑人。希望你跟你一身的脓疱都进大烟囱。”

“挑人?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吓坏了吗?挑就是挑,没说的。你害怕吗?狼来了……”我幸灾乐祸地微笑,对这个说法很得意,走的时候还哼起流行的探戈舞曲《焚尸炉》。这个犹太人一双眼睛空洞着,内容全部消失,一动不动地直盯着前方。

我检查的铁道在一大片地面上纵横交错。有一段的尽头是一大堆烧焦了的骨头,都是大卡车从焚尸炉拉来的,另外一头进了水池,这是最后处置骨头的地方。铁轨又上了沙土斜坡,沙土均匀地撒在地面上,给太潮湿的沼泽地铺上一层干土,铁轨向着长满杂草的沙土坡上延伸。铁轨铺设的方向各不相同,交叉的地方都有巨大的活动铁板,铁板不断活动,变换位置。

“一、二,往上!”我呼叫,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我抬起手来,像乐队指挥似的。这些人往上抬,一次,又一次。有一个人沉重地倒在铁板上,因为双脚站不稳。同伴们拉扯他,他从人群中爬出来,抬起沾满沙子和眼泪的脸,呻吟着:

“太重了,太重了……”他把手掌塞在嘴里,使劲吸吮。

“干活,起来!再来一次!嗨!往上!”

“往上!”人群合声接应,他们把腰尽可能往下弯,露出像鱼的脊背那么干瘦的后背,紧绷起全身每一块肌肉。但是,紧抬着铁板的手,显得松弛而无力。

“往上!”

“往上!”

突然间,猛烈的打击落在这一圈绷紧的后背上、低垂的脖子上、快要靠近地面的头上和松弛无力的手上。铁锹把梆梆梆地打在脑袋、皮下的骨头和肚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人群围绕在铁板周围,突然发出一声猛烈的吼叫,铁板松动,沉重地升起,悬在人群的头顶上,摇晃着,随时可能砸下去。

“你们是一群狗,”组长对周围的人狂吼,“干点活还得我帮忙吗?”

他呼吸沉重,右手不断地抹那布满黄色斑点的橘红色肿胀的脸,他那散漫的没有思想的目光扫过这些人,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似的。接着,他对我说:

“你,铁道工,今天热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