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第2/8页)

“这不好,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责备地说,“不好,应感到害臊。”

“对,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着说,“是不好。”

“我们整个县现在是巴拉金一手遮天,”莉达转身对着我继续说,“他自己是参议会主席,并把所有的职位都分给了侄儿们和女婿们,为所欲为。必须进行斗争。青年人应当结成强有力的一派。可是您看,我们的青年怎么样呢?羞耻啊,彼得·彼得罗维奇!”

妹妹燕尼娅在我们谈论地方自治会时没有说话。她不参加严肃的谈话。在家庭中她还不被认为是成年人,而是还像小姑娘一样,被称作米修斯,因为她小时候曾称呼过她的家庭女教师为MИCC 。她一直好奇地瞧着我。我在翻阅相册时,她便给我讲解“这是舅舅……这是教父”,并用小手指指着照片,这时她就像小孩子那样,用自己的肩膀碰碰我。我离她很近,看见她那柔弱的、尚未发育起来的胸脯,瘦小的肩膀、发辫和用腰带勒紧的苗条身材。

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在花园里散步、喝茶,然后有很长时间用晚饭。在有圆柱的又大又空的厅里住过之后,来到这个不大的却是舒适的房子里,墙上既没有粗俗的彩色画,大家对仆人又以“您”相称,我心里觉得很自在,又由于有莉达和米修斯在场,我感到一切都显得年轻而纯洁,洋溢着一片正派的氛围。晚饭后,莉达再次跟别洛库罗夫谈论地方自治会,谈论巴拉金,谈论学校图书馆。这是一个活跃、真诚、有坚定信念的姑娘,听她说话很有趣,尽管她说得太多,声音很大,也许是因为她在学校里讲课已经习惯了。可是我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却是从大学时代起,就养成了把一切谈话都归为争论的习气,说起话来枯燥、乏味、冗长,总想显示自己是个聪明、进步的人;他打手势的时候,袖子把调味汁碟子打翻了,弄得桌布湿了一大片,不过除了我之外,似乎谁也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们回家时,路上一片漆黑、静寂。

“良好的教养不在于你没把调味汁洒在桌布上,而在于,当别人做出这件事时,你不说出来,”别洛库罗夫说,并叹了一口气,“是的,了不起,是一个有教养的家庭。我落在优秀人们的后面了,唉,完全落伍了!都是由于事务,事务!事务!”

他说,一个人要想做一个模范的农业经营者,就不得不去做许多工作。我却在想:你是个多么笨拙的懒人!他一旦严肃地谈起什么事,就会紧张地拖长声音说“唉,唉,唉……”他做事也像说话一样:慢慢吞吞,拖拖拉拉,错过时机。对他的办事能力我是不大相信的,因为我托他到邮局寄过信,他竟把信几个星期揣在自己口袋里,忘了寄出去。

“最难受的是,”他走在我旁边时对我说,“最难受的是,你不停地工作,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点同情也得不到!”

此后我便经常到沃尔恰尼诺娃家去,通常都是坐在露台下一层的台阶上。我不满意自己,心里感到难受,为自己的生活惋惜。生活过得如此之快,而且没有意思。我老是在想,我的心那么难受,能把它从胸膛里掏出来就好了。正在这样想的时候,露台上有人说话了,听得见衣服的窸窣声和翻书页的声音。我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情况:白天,莉达给病人看病,分发书籍,她常常不戴帽子,而是打着阳伞到村子里去,晚上便大声地谈论地方自治会,谈论学校。这个清秀、漂亮、表情总是很严肃、小嘴轮廓优雅的姑娘,每次开始谈事时,都是干巴巴地对我说:

“这事您不会感兴趣的。”

她对我没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欢我,就因为我是风景画家,在我的画里没有表现人民的贫困生活;而且她觉得,我对她如此坚定地相信的事情漠不关心。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我在贝加尔湖边遇到过一个布里亚特姑娘,她穿着中国蓝布做的衬衣和裤子,骑着马,我问她能否把她的烟袋卖给我。我们交谈时,她轻蔑地瞅着我这张欧洲人的脸和我的帽子。不一会她就讨厌跟我说话,大叫一声,疾驰而去。莉达也一样轻蔑地把我视为陌生人。表面上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我的样子,不过这一点我是感觉得到的,于是我坐在露台下面的台阶上,憋着一肚子气,便说,她自己不是医生而给农民看病,就是欺骗农民,而且你有两千俄亩的田产,要做慈善家,还不容易嘛。

她妹妹米修斯则没有任何操心事,像我一样,过着十分悠闲的生活。她早晨起来,立即拿上一本书,坐在露台上一把很深的圈椅里,两只小脚几乎挨不到地,看起书来;或者是拿着书躲进椴树林荫道里;或者干脆走出大门到野外去。她一整天都在看书,贪婪地看着书本。只是由于她的目光有时变得疲惫和呆板,脸色极度苍白,人们才看出来,这种阅读使她的大脑多么疲乏。每当我到这儿来,她一看见我,就有点儿脸红,搁下手里的书,活跃起来,用一双大眼睛瞧着我,讲述起这里发生的事情来,例如仆人房间里的烟囱烧着了,工人在池塘里捉到一条大鱼等。平时她一般都穿淡颜色的衬衣和深蓝色的裙子。我们一起散步,摘做果酱用的樱桃,划船。当她跳起来摘樱桃或划桨时,她那双瘦弱的胳膊就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或者我在写生时,她就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