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殿堂(第10/11页)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肝胆似乎被大炮轰了一个大洞。我杀了一个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而是一个残废的战争英雄。这下我永远不必前往车臣,因为我将在牢里度过余生。当我双膝跪地、高声干号,我听到他大喊大叫。

他依然斜斜躺在电扶梯出口,鼻孔朝天,脸上沾满鲜血。下行的踏阶不停消失在他的身侧,他手臂大张,紧握双拳。“我还活着!”他尖叫。“我还活着!我不想死!”

我躲到偏远郊区的毒品注射场所,花了两卢布租了一个针头,肆意狂欢。即使嗑药嗑得恍恍惚惚,我依然摆脱不了高声呼喊自己还活着的基里尔。

* *

克列斯提监狱原本是王室储酒的库房,库藏的烈酒足使皇亲贵族和朝臣们沉醉酒乡之中,度过漫长的寒冬。农奴获得解放之后,政府承接地主们昔日的权责,把初尝自由滋味的人民打进大牢,克列斯提因而成了一座监狱。一世纪以来,苏联秘密警察在此痛殴叛国歹徒,迫使他们招供。苏联瓦解之后,烟毒犯在此等候审判。依据原本的设计,克列斯提监狱只能容纳一千名左右的囚犯,但当我爸从komsomol街的铁门走入狱中,囚犯的人数已经破万。

我只探过一次监。我从我妈那里偷了几百元卢布,贿赂一位狱警。日后当我跟朋友们讲述此事,我把整个经过描述得像是电影“教父”的场景,我爸好像是监狱的大头目,除了如何烹调番茄酱之外,什么都不必担心。但飘散在走道的大蒜味全都来自那位狱警。我跟随狱警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牢房区。手臂有如树枝般干瘦、双眼如洞穴般凹陷的男人们倚着铁栏杆,我爸跟其他十九个囚犯共享的牢房原本是一间单独禁闭室。那天稍早下过雨。

我爸周遭飘散着汗水、阿摩尼亚、漂白水的气味。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在一个没有蔬果、没有日照的星球。“你有烟吗?”他问我。我当时九岁。

他四年之后出狱。我妈在他第一次假释听证会之前过世,国营的孤儿院比克列斯提监狱更人满为患,但是听证会的法官出奇地守法,而且仁慈得令人讶异,整个司法部里,说不定只有他的心尚未挨了一刀、被换成一块漆黑的木炭。我爸只服了三分之一的刑期,但法官准予我爸出狱。出狱之后,我爸奉公守法。他开无照出租车,碰到每一个黄灯都停车。我真的想要相信他看在我的分上,决定诚实过日子,但他纯粹是为了他自己。他非常惧怕克列斯提监狱,甚至甘愿承受生活的乏味与挫折。

他出狱几个月之后,我被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小孩痛揍一顿。我带着黑眼圈回家,额头也多了一道深长的伤口。我爸仔细打量我。

“谁对你做出这种事?”他问。

“他们是──”我开口,但我还没说完,他已经大手一挥,指头用力掐入我额头的伤口。

“我的儿子是个报马仔?”他问。

我张嘴尖叫,但他的手掌紧紧蒙住我的嘴,他那双空洞、受到辜负的眼睛盯着我。

“我在墙上挂了一张张我自己的照片,我知道你觉得我是某种自恋狂。”他说。我已经往后一倒,靠着餐桌。我额头的伤口并不深,但他的指头重重按压,似乎钉住我的头盖骨。

“我不记得我爸爸的长相,因为我伯伯逼我妈妈拿着铜板把他从照片里刮掉。”

我双腿胡乱踢打,双手拍过桌面,想要拿把小刀捅他一刀,或是抓把叉子刺他一下。他紧紧按住我的嘴,一只指头依然掐入我皮开肉绽的伤口。

“过了几年,我问我妈妈我爸爸出了什么事,她说那个到我们家的男人脱不了关系。我记得那个男人,他是我伯伯,他还跟我说了一个沙皇和宫廷画家的故事。说不定他告发我爸爸,我妈妈不太确定,但她知道若非心怀罪恶感,否则他不会上门警告我们。隔天在学校里,我跑去找我的老师,跟他告发一桩莫须有的事件,我说我伯伯搞破坏、我看到他跟外国人打交道。我想要报复。某个人必须付出代价。我不认识那个被我告发的男人。我只碰过他一次面,在一个大清早跟他说了几分钟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柔和,近似哀伤。

“只要你不会变得跟我一样,我不在乎你恨我。你了解吗?”

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想要教你做一个比我正直的人。”

他放开我,用他的衬衫衣袖拭去我脸上的血迹。他没有擦拭他的脸颊。他打开窗户,挑了三根冰柱,用菜刀砍下来,悄悄塞进一个塑胶购物袋里,贴在我的脸上。当他清洗我伤口,我不禁哆嗦。“勇敢一点。”他捧着我鼻青脸肿的脸庞、厉声命令。他递给我一个高酒杯的伏特加,然后继续用毛巾清洗伤口。“一个心存畏惧的男人只会沦落到在地上爬。他活该承受世间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