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2/9页)

* *

三个月前,内政部长跟我提起他的点子。这个提议可笑至极,但我带着茫然谦卑的神情聆听,我当了二十三年公务员,早已将这种表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联合国已将格罗兹尼列为全世界最残破的城市。”部长一边解说、一边享用鲜嫩的鳟鱼。

我不确定如何做出适合的回应,所以我不痛不痒地说了声恭喜。

“没错,嗯,受到认可还不赖,是吧?但是你应该料想得到我们的形象出了问题。”

他坐在一张椅背高耸的办公椅上,身影笼罩着桌面,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听他讲话,凳子古旧,椅脚细长,功用在于让人在部长面前竭力保持直立的坐姿。十五年前、当部长和我头一次碰面,有人刚帮他和他的儿子们画了一幅肖像画,他征询我对这幅画的意见,我则针对我家乡附近的一栋乡间别墅,请教他有何看法。当时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最近一次战争爆发之前移民美国攻读药理学,现在任职于密歇根州马斯基根一家非常重要的药房。我不知道另一个儿子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部长既未大肆吹嘘,因此,我猜他的下场八成不妙。肖像画依然挂在办公室另一侧的墙上,画中的部长和儿子们穿戴高筒皮靴、宽松长裤、毛料长衫、羊皮皮帽,父子三人威武地跨坐在一头褐熊的骸骨上。

“外资,”部长继续说。“其他人大多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认为如果想要达到经济自主,我们必须吸引跟克里姆林宫没有关联的外来资金,问题是格罗兹尼被列为全球最庞大的废墟,这种世界纪录对我们毫无帮助。俄罗斯石油公司想要染指我们的石油矿藏,但外国人会提供比较优渥的条件。你听过欧列格·沃洛诺夫?他是俄罗斯石油公司的董事、俄国排名第十四名的富豪,也是一位鹰派分子之一。收购这里的石油矿藏是他优先考虑的工作重点之一。”

部长放下刀叉,开始整理盘中尖细的鱼骨,重新排出刚才被他吃下肚的那只鳟鱼。“如果想要诱使外国人前来投资,我们必须把车臣包装为高加索的迪拜,这就是我为什么请你帮忙。你的头衔是什么来着?‘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馆长?”

“报告部长,我是副馆长。”

“没错,副馆长。你把那些油画送往莫斯科参展,百分之百的公关妙计,高明极了。连英国的报纸都报道‘特列季亚科夫特展’。”

我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赞美,我的职业生涯已是千疮百孔,而那个特展可说是最低潮。一九九九年,俄罗斯的飞弹炸毁博物馆,接着起了一场大火,我偕同属下冒险抢救馆中的艺术品。不久之后,我奉命把那些艺术品交给俄国人。当我看到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展出那些绝处逢生的油画、我的名字被列为共同策展人,我闭上双眼,猜想着每一件我曾深情注视的艺术品有何境遇。

部长把盘子举到垃圾桶上方,手一歪,鱼骨纷纷从鳟鱼的骨架滑进垃圾桶。“蓬勃发展的观光业最能够昭显一个地区的安和与稳定。”部长说。“我想你是执掌这项计划的最佳候选人。”

“部长先生,恕我冒犯。”我说。“我以十九世纪的田园风景为题撰写博士论文,我是个做学问的人,这项计划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鲁斯兰,我老实跟你说,这个职位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这人必须会说英文。第二,这人对地方的历史文化必须具有足够的了解,这样一来,他才可以向众人展示这里绝对不光是一个复苏中的战区,我们具有丰富的文化传统,而且并未受到战乱玷污。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人必须是一个跟交战双方毫无牵扯、从未侵犯双方人权的公职人员,而你我都知道这种官员少之又少。你符合以上各个条件吗?”

“部长先生,我的确符合。”我说。“但是我依然毫无资格带头倡导观光业。”

部长眉头一皱。他瞄一瞄桌面,试图找条餐巾,然后往前一倾,在我的领带上擦擦他油腻的手指。“根据你的卷宗,你曾在旅馆工作。”

“那时我十六岁,我是一个帮客人打杂、拿行李的小弟。”

“嗯。”部长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显然具有餐旅业的经验。”

“倒不如说我有帮人扛行李的经验。”

“这么说来,你接受任命啰?”

我什么都没说,他将我的无言视为默许,一个位高权重、脑筋却不怎么灵光的男人,通常做出这种认定。“鲁斯兰,恭喜你荣任格罗兹尼观光局的局长。”我的前途就此决定——我已见怪不怪,我的前途通常由别人决定,轮不到我说话。

由于市区只剩下几栋建筑物尚未倒塌,办公室空间奇货可居,因此,我在家里办公。开工头一天,我整个早上在硬纸板上写下“观光局”三个大字。多年以来,我埋首办公桌,假装忙着处理公事,因而练出一手好字。我把招牌贴在大门上,但是不到五分钟,招牌就不翼而飞。我再做一个,然后又做一个,但是以楼梯间为家的街童们不停偷走我的招牌。丢了五个招牌之后,我走进厨房,猛灌那瓶部长先前致赠的伏特加,直到含泪醉倒在地上。我新官上任的头一天,就此画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