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2/16页)

不管先前何种情绪赤裸裸地横陈桌上,她已将之藏纳心中。我放手之时,她依然紧握铜板。那枚铜板可以用来购买一个鲜肉饼、一本素描簿、一条糖果、一块肥皂;你若将它塞入另一人的掌心,它可以为枯燥的一天带来些许欢乐,但是铜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你是个画家。这是你的工作。”

我看看我的手表。“我再过一小时才上班。”

当我听到铜板慢慢刮擦相纸,我把头转开。男孩依然静静坐在客厅里,低头凝视深印在手掌上的细细纹线。

他长得真像他爸爸,这着实诡异。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鼻子;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每一根都朝着四面八方乱翘;嘴唇噘起,像颗纽扣一样微小。沃斯卡在他这个年纪时,我大概八岁。夏天的时候,我们白天游荡于森林和田野之中,晚上待在各自的房里,轻轻敲打我们之间的墙壁,扣打密码。我叫他静坐在春夏秋冬的不同光影中,让我素描他的形貌,用炭笔将他的神情保存在画纸上。若非沃斯卡,我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我以他的脸孔练习画画。

“你会讲话吗?”我问。

他点点头。

“嗯,你还真是含蓄。跟我说你叫作什么。”

“弗拉基米尔。”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略为畏缩,被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举吓了一跳。他跟列宁一样都叫作“弗拉基米尔”,不失为一个吉兆。

“我要看看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说。“你愿意试一试吗?”

他点点头。

“直直盯着我。”我下达指令,然后在他耳朵旁边挥挥手指。“我举起几只指头?”

他举起四只手指。

“很好。你的眼力相当锐利。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个神枪手或是警卫。我要跟你说一个沙皇和油画的故事,你听过吗?”

卧室里铜板刮擦的声响也许是微风轻拂着树梢;长沙发椅旁的我们也许远离此地,置身田野的一栋小屋旁,艳阳垂挂在我们头顶,日光灼灼。

“不,我想你没听过。”我说。“故事一开始,一个年轻人推翻了一位邪恶的沙皇,登基成为新任沙皇,他答应他的子民,如果听命于他,每个人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个新王国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子民问。沙皇想了想,然后委任他的宫廷画匠们绘制一幅油画,呈现出新王国的风貌。

“油画起先只是几步宽,然后是几十步,然后是几百步。不久之后,油画已经宽达数十英里。哎呀,这幅油画真是巨大,对不对?为了成功绘制,画材当然不可或缺。沙皇子民们原本用来裁制衣衫的亚麻布被征收作为画布,建造房屋的木材被征收作为画框。

“当子民们感到寒冷,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穿上的美丽大衣和貂皮。当子民们露宿户外,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迁入的华屋。

“子民们听命于沙皇。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移开视线、看看周遭的状况,或是睁开眼睛、瞧瞧真实的世界,沙皇就会让他们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不久之后,沙皇每一个子民都冻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他们在油画中的映像。”

男孩皱眉,一脸无聊地瞪视。他肯定已经习惯聆听精彩的故事。审查员比较注意那些帮大人撰写的文学,而不太在乎童书,因此,我们最优秀的作家自然全都涌向童书创作。

“我现在举起几只指头?”我问。

他举起三只指头。

我把我的手移到他的视线边缘。“现在几只?”

他举起一只指头。

“现在呢?”

他打算转头,但我喝止。“你直视前方。油画里的人们不可以转头看看谁在他们身后,你也不可以。”

“我看不到几只指头。”他说。“你的手移到太后面了。”

“没错。”我说。“那里就是你爸爸所在之处。他被画入背景之中,隐身在你脑袋瓜后面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在那里。但你永远不能回头一看。”

铜板的刮擦声早已停歇。当我抬头一望,男孩的妈妈已经站在卧室门口。我跟着她走进卧室,照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上,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人的脸孔被狠狠刮除,下手之重,木桌的纹路甚至明显印蚀在空洞之处。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阵刺痛,不禁闭上双眼。

“你最好每年帮你儿子照张相片。”我建议。“如果你被捕,谁知道他会被送到哪一所国营孤儿院。你手边若是有张近照,找到他的概率比较高。”

我已走到门口,但她抓住我的手腕,强迫我转身。

“你还不能走。”她说。“你对我先生的亏欠不止于此。”

“我只能做到这么多。”

她的手贴上我的颈背。男孩静静坐在客厅另一头,睁着漆黑、呆滞的眼睛观望。当他看着我,他看到了什么?在你自己的故事中,你始终是个英雄,即使在别人的版本中,你成了一个恶徒。他妈妈的胸紧贴着我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