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第2/7页)

晚上六点,我从书桌旁站起身,出门来到村边散步。在办公室工作了漫长的一天,我很疲倦,两只眼睛疼。这一天就在准备年度退税中打发了。我打算走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在海默维茨餐馆稍微吃点东西,而后回去工作,那天夜里需要把工作做完。我太累了,晚上的光线并不十分清晰,而是有些模糊,或者说多尘。那是特里宜兰一个炎热、潮湿的夏日。水井街尽头是一排柏树,柏树后是一座梨园。夕阳西下,落到柏树后面。在这个炎热的六月夏日将尽之际,太阳显得有些暗淡,与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灰色的面纱。我以不紧不慢的均匀速度漫步。如今我再次停住,心烦意乱地盯住一个前院。街上只有几个人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这时候,村里多数乡亲通常都待在家里,或者在后门廊,身穿背心和短裤,啜饮着冰镇柠檬水,面对花园,翻阅晚报。

不时有几个路人从我身边走过。亚伯拉罕·列文朝我点头致意。有一两个人停住脚步与我说话。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所有人几乎都彼此熟识。有些人对我购买村里房产,将其出售给建造周末之家或度假别墅的外来人心存怨恨。很快,村将不复为村,而会变成某种夏日度假村。上了年纪的村民不喜欢这种变化。然而新来者把村子变富,将其从一个被遗忘的偏远所在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至少在周末是这样。每逢安息日(周六),小轿车便鱼贯开进村里,乘客前来参观精品酿酒厂、艺术画廊、销售远东家具的商店,以及奶酪、蜂蜜和橄榄货摊。

在炎热的黄昏时分,我来到奠基者街文化厅前的露天广场,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大楼后面。那是一个阴暗空旷的场所,有一个没有意义的小花园,因为从来没有人光顾这个被遗忘的地方。我在这里站了几分钟,然而我不知道我在等谁,或是等什么。这里矗立着一座布满灰尘的小雕塑,四周长满黄草,还有一座花圃,里面种着饥渴的玫瑰,纪念一百年前在一次战斗中遇害的五六位奠基者。大楼后门有个布告栏,通知说三位音乐家将于下周末来与大家共度一个难忘的夜晚。在海报下面,还有一张宗教传教士贴的告示,宣称世界只是一个阴暗的前厅,我们必须在那里准备进入圣所。我盯了它好几分钟,深思后断定自己对圣所一无所知,但我十分喜欢前厅。

我正在看布告栏,一个女人——刚才她不在那里——出现在雕塑旁。在暮霭中,她的样子有些奇怪,甚至有些怪诞。她是从文化厅后面的入口走出来的,还是穿过旁边建筑间狭窄的通道来的?刚才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突然间一个陌生女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不是本地人,身材苗条,挺拔,鹰钩鼻,短实的脖颈,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搭扣与饰针的怪诞的黄帽子。她像一个远足者,身穿土黄色的衣服,脚穿沉重的旅游鞋,一只肩膀上背着只红色帆布包,皮带上还系了个水瓶。她一只手上拿了根棍子,另一只胳膊上搭了件雨衣,这在六月显然不合时宜。她看起来就像从外国广告中走出来的自然漫步者。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某个凉爽的地方。我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这个怪女人回过头来,用锐利、几近敌意的目光看着我。她傲慢地站在那里,像是全心全意鄙视我,或者她试图表示我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目光犀利。我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转移视线,迅速离去,向奠基者街方向和村文化厅走去。大约走了十来步,我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地似乎张开巨口把她给吞噬了。但我无法平静,绕过村文化厅,继续朝奠基者街前行,坚定不移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出了错,感觉到我应该做些什么,做某些严肃而有用的事、某些该做但避免去做的事。

因此我走向“废墟”,要立即和遗孀芭提雅·鲁宾交谈,或者和老母亲罗萨·鲁宾交谈。毕竟,她们终于和我的办公室联系了,说要谈谈。

我边走边想拆毁“废墟”有点遗憾。毕竟,它是一百多年前奠基者们最初建造的房屋中的最后一座。作家爱勒达德·鲁宾的爷爷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农夫,名叫戈达利亚·鲁宾。他是特里宜兰最早的定居者之一。他亲手为自己建造了住宅,种植了一个果园,还有一个成功的葡萄园。他在村子里以吝啬小气、脾气暴躁著称。他的妻子玛尔塔年轻时是门纳赛地区出了名的美女。但是,“废墟”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花钱重新修复或装修已没有意义。我还在思量从他母亲和遗孀手里将其买下,把地皮卖掉,盖一幢新的别墅。把一个带有纪念性意义的徽章镶嵌在新建筑物正面,说明这里曾是作家爱勒达德·鲁宾的故居,他正是在这里写下了反映大屠杀恐怖的作品。这是可以做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我常想这些恐怖仍以某种方式在作家家里,在地窖里,或者某间后屋里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