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第5/6页)

她坐起来,把枕头垫在腰后。

“你们出去,”她说,“我给你们钱。现在就出去。”

独臂小子耸了下肩,冲迪波尔招招手,然后他们走回自己的房间。母亲竖起耳朵听着,两只手在胸前摸索着。现在他们也在偷听,她想。也许他们还在偷看。还好她把床摆放的位置是即便透过钥匙孔也无法看到的位置。每一次需要给他们钱,她都会让他们先出去。她的手在胸前摸着,然后她想,多么的特别,最后的时刻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她想到怀上迪波尔的那一刻,在他们婚后的第八年里,在他们分居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下午,普洛高乌艾尔从训练场回到家,他穿着马靴,满身灰尘,手里拿着皮鞭和手套,站在屋子的中间,额头因为出汗而闪着光。他把军官帽丢在桌子上。只有他们俩在屋里。小劳约什在外面的院子里玩耍。几个月来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普洛高乌艾尔睡客厅的长沙发,她和小劳约什睡卧室的双人床。这样的分居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原因。他们已经过了找寻憎恨彼此的借口的阶段了。长久以来,他们俩都饱受煎熬,然而在第八年里,所有的憎恨都淡化了。也没有退回到最初的彼此相拥,不过那持续的、让他们都要发狂的战争——为了彼此和对抗彼此的战争,也变得平静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几个月都这样平静地、无言地,几乎是领悟地和小心翼翼地憎恨着彼此。她坐在窗边的摇椅里,正使劲清洗着普洛高乌艾尔的黄色马裤——一条非常漂亮的玉米黄裤子上的一个油污点。那大概是从油腻的马鞍上沾到的,在膝盖附近的位置。这个污点又大又显眼,如同普洛高乌艾尔周遭的一切事物,让她现在仍然记忆深刻。她全情投入地在清洗这个污点。普洛高乌艾尔平静地走到她跟前,因为骑马回来,他的气息略微有些喘。他停住脚步,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了手,一把抓住她后颈的皮肤,用一只手把她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好像他平时拎起他趴着的狗:他会抓动物身上痛感最小的那一块皮,如果是要把它拎起来。她差不多是无意识地,出于厌恶与反抗地,在普洛高乌艾尔的怀抱里执拗着,挣扎着,一股甜蜜的痛感和对生命的感知——就是她是活着的,就在此时此刻——灌满了她的全身。而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往后便走上了下坡路,也许是朝着死亡的方向。现在她回想起了这一刻,她生命里唯一一次有着完完全全的自知自觉的这一刻,当她在普洛高乌艾尔的双臂间挣扎,几乎无意识地感觉自己是活着的,现在还活着,就在此时此刻。这感觉她之后再也不曾有过。就是这一刻,迪波尔在她的腹中成形。普洛高乌艾尔后来也偶尔靠近过她,但她已经都不记得了。她用手摸索着,小心地解开胸前的衣襟,摸出装钱的小袋子。她于是不得不回想起那一刻。小袋子由一枚安全别针别在她的衬衫上,她把钱放在床头柜的圣人照片上,然后她放松地往后靠进枕头里。

她用微弱的声音唤他们进来,用怯懦的微笑示意了钱的位置。劳约什并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她,然后与她面对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迪波尔点了点头,把钱揣进了衣兜。

“我知道我们没有钱,母亲。”他友好地说,“我也不想问你要。我现在得出门了。我想请你在我晚上回来的时候,给我六百块。明白了么?六百。”

“六百。”母亲快速地说,好像那是一个很容易理解的、简单的比喻词。

“你会给么?”

“六百。”她重复道。她用手往空气中抓去。“六百。”她往后靠进枕头里,脸上有僵硬、麻痹的微笑。她呆望向前方。

“他们的父亲为了国家在前线打仗。六百。”

她发出特别的、短促尖厉的声音,使劲摇晃起她的头。

迪波尔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等待她平静下来。“别激动,母亲,”他说,“我看出来你没有明白。你别激动。”他站起来,“总会有办法的。”

“六百。”母亲重复着,“慈悲的神啊。圣劳约什啊。”

他们把她放躺在枕头上。从她惨白的嘴里不停冒出些没有意义的词语。迪波尔把手放在母亲的额头上,然后他向独臂小子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希望了。

“还有一个办法,”他说道,一边向劳约什俯过身去,“下午我去和他说。”

独臂小子严肃地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母亲现在低声喘息着,双眼紧闭地躺着,好像是在睡觉。独臂小子朝母亲俯下身,一脸的严肃和好奇,仔细地盯着母亲,好像在她脸上发现了一种新的表情。他的脸上浮出好奇又困扰的微笑,沉浸在对母亲的审视里。“晚上,富尔察见。”迪波尔低声道别,然后踮着脚尖往外走去。“晚上见。”独臂小子说,依旧直直地盯着母亲。他把一只手指压着唇上,示意不要发声。迪波尔关上房门后,他就这样无声地站着,弯下腰盯着母亲看。他就这样持续地盯着她看,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好奇地注视着她。母亲突然睁圆了眼睛。四只眼睛于是近距离地交汇在一起。他们看着彼此,都瞪圆了眼睛,好像人们是第一次,或者是最后一次地看着彼此。母亲的眼里直直地透出恐惧,好像两盏警示灯,她无神的双眼开始燃烧起来。她做出防卫的动作,把手护到胸前。独臂小子坐回到椅子上,用手托着下巴,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得不到回答他便不会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