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9/15页)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忙吧?叫你们过来,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窝里翻身侧卧,胳膊戳着床单,身子颤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帮助老太太。他俩撑起她的肩膀与后背,老太太才总算能够在床上采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床头板和老太太佝偻的背中间。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去买。”多田说。

“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趁现在养精蓄锐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骚动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尔会像这样带有预言意味地说话。当然,没半点根据。多田并不放在心上,听过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给的糕点。是一种包在糯米纸里的、颜色浓艳的琼脂冻。行天瞒过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冻硬塞给了多田。多田无可奈何,只好连行天的那份也吃了。从牙根直甜到头顶。

三个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临了。走廊上传来晚餐的配膳准备的声响。

让曾根田老太太过于劳累恐怕也不妥。

“我们下回再来。您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这么淡吗?看着简直发青。

“我说,多田先生,”老太太说,“那个世界,真有吗?”

多田无言以对。就多田而言,他认为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了就完了。这一想法始终带给多田一种令人震颤的无依无靠感,和一种使人神清气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对显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犹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说:“我认为没有。”可恨的是,他一时找不到任何能够给老太太打气的话。

“什么那个世界,没有的。”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无顾忌地替他回答了。这句话,让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间变僵硬了。

像这种不好说的话,不用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顾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这样行不?”

明摆着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里人,无非作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见过几面,你说“记着你”,管什么用——多田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禁被行天那带着沉静确信的气场压倒。提心吊胆地再去观察老太太的反应,却见老太太笑了。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说。听来既像是死心断念,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离开医院前,保险起见,多田帮行天预约了详查体检。虽然接待时间已过,但护士须崎还是帮他们将预约内容输入了电脑。

“请务必重点检查头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从屋顶落下这回事,对于行天这颗脑袋的状况,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怀疑的。

“凭什么呀?!”行天显得很不满。

夜色渐浓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拥堵,小皮卡奔着站前缓缓前进。

多田和行天将车窗打开一条细缝,开始抽烟。

行天说“会尽量记着你”,确实,也许只有这个了——多田心想,对抗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怀抱着一段绝对忘不了,也不想忘却的记忆,同死者至今相连。循着记忆唤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时也是一度以为已然失去的幸福时刻复苏的瞬间。

与死者,无法再次交谈、再次抚触,既无法为他做什么,也无法叫他为你做什么。与如此这般的死亡的残酷性相抗争、不让死者成为单纯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着的人来维持记忆。

“看来你挺喜欢曾根田太太的嘛!”

多田把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咕哝道。副驾驶座上的行天边往外抽车载烟灰缸边说:

“还行吧。虽然,没准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痴呆了,真到了要死的时候,把什么都给忘了。”

“不过,曾根田太太心里也踏实多了吧。”

“是吗?”抖落烟灰,行天再次叼起了那根烟,“那么,我也尽量记着你多田吧,怎么样?”

你打算活得比我长吗?脸皮真够厚的。多田忍不住皱眉。一旦知道了你是个会从屋顶跳下来的冒失鬼,这条难得的提议也就欠缺了让人感激的色彩了。

“我还是谢绝吧。横竖要找个人记着的话,还是漂亮女人好。”

“一副怪大叔的说话腔调嘛!”行天“嘿嘿嘿”地笑了,“换了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记着呢!无论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他觉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隐约露出一个透着古怪的黑暗空间。突然感觉春天的夜风有点冷,多田忙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