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12/14页)

我们进屋后,在一张长方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桌上放着面包和乳酪。两个农民把一只非常大的瓶子抬进屋里,它比我们老式家庭中盛了甜酒和浸剂,放在火炕角上整整几个冬季,让它们在那里发酵的传统瓶子更大,瓶子装在籐筐里,瓶内是白色的酒。乡长对我们说,这是当地酿制的,但年代很久了,这一瓶他记得已有三十年,这种酒只在非常重大的场合才喝。所有的农民与我们一起在桌边团团坐下,只有两个人在大酒瓶旁边忙碌。他们先把酒倒进大杯子,然后乡长从大杯子中把酒斟进酒杯,每个农民一杯,他给我的是一只漂亮的高脚水晶玻璃杯,同时对州里那位官员和警察所长说:

“这一次得请你们原谅了,这只尊贵的酒杯今天得给我们的新居民了,你们与我们是自己人呢。”

乡长朝酒杯斟酒时,我发现在场有一个人穿得不完全像农民,似乎很不平静,他不时拭汗,脸红红的——他身体不大舒服。当乡长举杯为我祝酒时,那人突然鼓足勇气一跃而起,对着我开始讲话了。

“这是本乡学校的教师公民。”乡长带着郑重的脸色,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站了起来。

教师讲的不是瑞士方言,是德语,也不是普通的德语,而是故意在模仿一些著名演说家和文学家的语言,他提到了威廉·退尔,提到了勇敢者查理(奥地利和亚历山大的戏剧审查官对此将怎么办,难道改成勇敢者威廉和查理·退尔不成?),同时没有忘记应用那个并不新鲜、但富于表现力的譬喻:把奴役比作镀金的鸟笼,总有一天鸟会冲出囚笼;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被他挖苦得够呛:他把他与罗马历史上最邪恶的皇帝们相提并论。我听了也几乎想打断他,对他说:“不要侮辱那些已死的人!”但是仿佛我已预见到尼古拉即将进入这些人的行列,因此没有作声。

农民们伸长了晒黑的、布满皱纹的脖子,把手像帽檐似的搭在耳朵上,用心听着。那位官员几乎在打瞌睡,为了掩饰这一点,他第一个对演说者鼓了掌。

这时乡长坐在那儿没有闲着,热心地给大家斟酒,像干惯了典礼官角色的人那样不停地举杯祝酒:

“为瑞士联邦干杯!为弗里堡和它的激进派政府干杯!为沙勒州长干杯!”

“为我亲爱的沙特尔乡乡民们干杯!”我提议道,终于发觉,这酒尽管甜滋滋的,酒力还是不小。大家起立了……乡长说道:

“不,不,亲爱的老乡,满杯,像我们为您祝酒一样,把杯子斟满!”老人们变得话多了,酒发挥了作用……

“把您的孩子送来。”一个人说。

“对,对,”另一些人附和道,“让他们来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我们都是纯朴的人,不会教坏孩子,再说,我们也想看看他们。”

“一定来,一定来。”我回答。

这时乡长已开始道歉,说他招待不周,这都得怪那位官员,他应该早一两天通知他们,那么一切都会不同了,他们可以举办音乐会,主要是可以迎接我,向我鸣枪致敬。我差点想按照路易-菲力普的观念对他说:“算啦……这算得什么?不过是沙特尔乡多了一个农民而已!”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分手了。我有些奇怪,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一个老太婆或者小姑娘,而且没有一个年轻人。不过这是在劳动时间。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对他们说来是稀有的节日,他们没有邀请一个牧师。

我认为这是他们做了一件大好事。牧师势必把一切搞糟,他的愚蠢说教会大煞风景,他那道貌岸然的外表会像酒杯里的一只苍蝇,使你不把它弄走就不能安心喝酒。

最后,我们重又坐进了那位官员的那辆几乎没有车顶的小马车,把警察所长顺路送到了莫拉镇,便朝弗里堡市疾驰而去。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困得直打瞌睡,头脑迷迷糊糊的。我尽量不让自己睡着,心想:“难道这是由于他们的酒?”我对自己的酒量感到不满……那位官员狡猾地笑笑,但后来他自己也打瞌睡了。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我盖上外套便睡了……后来冰冷的雨点惊醒了我……大雨倾盆,乌云仿佛在山顶上打出了火花。官员已站在过道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跟佐林格旅馆的老板谈天。

“怎么,”老板问我,“我们那些单纯的农民请您喝的酒跟法国酒不一样吧?”

“难道我们已经到了不成?”我问,像落汤鸡似的走下了马车。“这并不奇怪,”官员说,“奇怪的倒是您睡得连打雷也没听到,这么大的雷声已好久没有了。难道您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没听到。”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普通的瑞士酒,你喝的时候根本不觉得它厉害,可是它经过多年的储藏,积累了巨大的力量,不习惯的人一喝便醉。官员故意不把这一点告诉我。再说,即使他讲了,我也不会拒绝农民们的好心款待和祝酒,更不会只沾一下嘴唇,弄得大家索然无味。我做得很对,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一年后我从伯尔尼去日内瓦时,在一个驿站上又遇到莫拉镇的警察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