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八章(第6/9页)

像女人一样敏捷地领会了许多事物,尤其是我们的观点;但既不甘心回到识字课本的初级阶段,又没有条件用知识来充实缺漏和空虚。他厌恶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不厌恶。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在任何场合都不如在主仆之间那么令人感到可耻和屈辱。罗特希尔德19在街上,对拿了扫帚在他面前扫垃圾的乞丐,比对穿绸袜子、戴白手套的他的侍仆客气得多。

我们每天听到主人埋怨仆人,它与仆人埋怨主人同样合理,因为这不在于主人还是仆人变坏了,而在于双方对自己的地位愈来愈清楚了。这造成了仆人的压抑感,也对主人发生了腐蚀作用。

我们已习惯于对待奴仆的贵族老爷态度,因此完全不以为怪。世界上有不少小姐善良多情,可以为一只冻毙的小狗落泪,把最后的钱施舍给乞儿,乐于冒着严寒参加摸彩大会,救济叙利亚的难民,或者出席为阿比西尼亚的灾民举办的音乐会。她们在要求妈妈多留一刻,再跳一曲卡德里尔舞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驾驭前导马的小厮在风雪之夜坐在马上,血管中的血冷得已快冻结。

主仆关系是令人厌恶的。工人至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他在制造什么,他可以快一些把东西制成,于是他就没事了,最后,他还可以希望自己将来成为老板。仆役的职务却是不会完的,这是终身苦役;生活不断产生垃圾,仆役就得不断打扫。他必须把生活中一切不舒服的琐事,一切腌臜的劳动,一切乏味的工作,全部包下。他得穿上号衣,表示他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别人的所有物。他要侍候比他强壮一倍的人,为了让后者不致玷污靴子,他便得踩进污泥里,为了让别人暖和,他便得自己挨冻。

罗特希尔德没有让爱尔兰乞丐作他的豪华酒宴的目击者,没有派他给二十来个客人斟葡萄酒,同时提醒他,如果他斟给自己喝,就得把他当贼赶走。最后,爱尔兰乞丐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柔软的弹簧床和芳香的美酒,单凭这一点,他就比大公馆的奴隶幸福了。

马特维离开佐年贝格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是十五岁。我的流放生活是与他一起度过的,在弗拉基米尔我也与他在一起。他跟随我们时,我们并没有钱。他像保姆一样照料萨沙,此外,他对我无限信任,盲目服从,因为他认为我不是真正的老爷。他对我的态度,与从前意大利画师的弟子对他们的老师一样。我常常责备他,但从未当他是仆人……我为他的前途担忧,他为自己的处境痛苦、烦恼,但从未设法另找出路。照他的年纪,如果他想干什么,他是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的;但是为此必须坚持顽强持久的劳动,往往还是枯燥幼稚的劳动。他的阅读只限于小说和诗歌,他理解它们,有时还能非常正确地评价它们,但是严肃的读物使他困倦。他算账很慢,常常算错;他不会书写,总是词不达意。我多次要他学算术和写作,但毫无效果;他不学俄文文法,却一会儿学法文字母,一会儿学德语会话,这自然是浪费时间,只能使他失去信心。我为此狠狠骂他,他觉得伤心,有时还哭了,说他是不幸的人,读书已太迟了;有时他还这么绝望,甚至想死,丢下一切工作,几星期几个月地游荡,苦闷。

才能平庸,抱负不大,这还可有所作为。不幸的是,这些感情细腻灵敏,但意志薄弱的人,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向前冲击中,以致不能持之以恒,不断前进。他们遥望知识和学问,只看到了它们优美可爱的一面,他们希望取得的也正是这个方面,却不知道,不掌握事物的一切技术部分,没有培养起一种能力,那么任何工具都是不能为我所用的。

我常常问自己,他的半开化状态对于他是不是反而有害?未来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命运一下子解决了这个难题!

可怜的马特维!连他的葬礼,那具有悲悼沉痛性质的葬礼,也被演成了一幕丑剧,然而这是完全符合民族风格的。

中午,警察所长和文书到了,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我们的乡村神父,一个老酒鬼。他们检验了尸体,在厅堂里开始侦讯和记录。神父什么也不记,什么也不看,鼻梁上架了一副大银边眼镜,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打哈欠,画十字,后来突然转过身子,向村长做了个仿佛腰痛得受不了的姿势,问道:

“萨韦利·加夫里洛维奇,酒菜准备没有?”

村长是个稳重的农民,参政官和我父亲因他是出色的木匠,才提拔他当了村长。他不是本村人(因此对它一无所知),生得很漂亮,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他捋捋那一大把络腮胡子,觉得这事与他毫不相干,因此一边皱起眉头瞧我,一边用粗重的嗓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