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8/8页)

我甚至没什么事情。一个闲人。

所有的活都已撒手。闲甩着膀子在田野走动,站站停停。我的事情是我想出来的,就像一株草在某个春天从野滩上长出,跟一个村庄的收成没有关系。

在一年四季盯着春种秋收、锅里碗里的一村人中,应该有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外的更远处。

这片大地上世代劳忙的人们,已经用他们的劳忙养活出一个闲人。

一个走到麦地尽头,在隐约的田埂上回望村庄,把那些低矮土墙的阴影全都照亮的人。

一个走进荒野走向一只虫、一窝老鼠、一只飞鸟的人。

不时地走出村庄,又出去。

他的手永远是空的、闲甩的。顶多拿一把镰刀,扛一把锨。

他已经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

——正因为有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的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松手,才会有另外一个人,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一个地方的睡眠

2000.10.10 凌晨4点

昨晚郭卫镇长请摄制组吃饭。吃得好,交谈得也好。这是摄制组进入四道河子以来最为愉快的一次酒席。喝到尽兴欢快而散。我随朋友出去打“炸金花”,打到半夜,赢七八百元,上次已经输空的口袋里又有几个钱了。

凌晨4点多,我一个人回招待所。铁皮卷帘门紧锁着,敲了几下,不敢再敲了。整个小镇静悄悄的。我敲出的声音太大太吓人,把我自己吓住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弄出这么大声音。肯定已经吵醒楼上的人,吵醒旁边这一排小楼上的人,甚至吵醒对面那排小楼上的人。也许我的敲门声把这个小镇的人全吵醒了,他们肯定在暗暗地恨我,骂我。

一个地方的睡眠是多么美好珍贵。谁也没权利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醒来。人们的睡眠是绝对独立自由的。没有谁能统治人们的睡眠和梦。所有的统治手段均针对人的清醒。

我还会在这个地方醒来。就像我还会在这个地方睡去。

睡着时,我是完全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来,谁叫都不醒来,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黄黄了青我们还在梦里。我们用睡眠消灭掉那些想统治我们的人们。在我们的沉睡中一个又一个时代消亡,一群又一群伟人死去,当我们醒来时,身旁鸣叫着的,依旧是那些最微小的虫子。

现在,我也该扔下笔,加入到人类的睡眠中了。

写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2000.10.11

我不能再往下写了。当我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没有意思。片子拍完了。这里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镜头对着这里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无关系的片子。就像我的笔,跟踪正发生的一切,却又远在这一切之外。

我只能把我自己写出来。

写作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一开始我想记下身边周围的每个人,我确实在那样写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笔。不然我对不住他们。

可是,写着写着我把他们都丢光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再看不见周围的事物。

有时我从这个村庄,从身边的人和事情开始,三两句就丢下他们写到别处,越扯越远,连我自己都喊不回来,写到底也不知道回头照应一下前面。

我一直想撇开自己从别处开始,但每一次都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写作中忘掉自己,我只能做到忘掉别人。这可能是我的欠缺处。

也许,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远朝着有利我的方向。在记叙这些时,尽管我在努力保持记叙的客观、真实。但笔握在我手里。他们没有记录。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最后的话语权被我一人独握。这是多么不公平。

这又是多么的公平——他们带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给我。

最后这段生活将隐去,我的文字留下来。包括我写的村庄、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

写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于千千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