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7/8页)

看了今天拍的镜头回放:苞谷地、芦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镜头很美。只是二毛挖地的动作与他的其他动作一样——太用劲、太狠,像对地有气似的。

我接着睡觉,一直把天睡黑,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下去见小罗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镜头。有了这场雪,就不缺冬天的镜头了。

中午在下面吃饭时,听邻桌两个农民喝酒聊天。两人喝了一瓶酒,脸都红红的。一个滔滔不绝地在说,另一个只是迷糊着眼睛听。偶尔插半句话,又被这一个抢过话头。

在这里的许多年间,我就是那个说不上话的人。我一直在听这个地方的人说话,听了许多年。

现在,许多人开始听我说这个地方。

渠边村的风

2000.10.08 晚

雨雪停了,地上满是泥水。门口的小车顶覆着一层薄雪。

晚饭吃得很愉快,二毛讲了几个新疆味的段子。我帮衬着调笑几句。饭后小张去打电话。我坐在屋里写日记。因为再没发生什么事,也就写不出啥意思。

永和画的渠边村村头的色粉画贴在我床边的墙上,那根高杆上的红布还飘扬着。

昨天,天未亮到达渠边村时,我记得红布朝西飘,刮着东风。太阳升过房顶时我看见红布向南飘,刮起北风。快中午时红布又转向东,西风起了。我们撤离渠边村。

我知道天黑后下山的南风会将红布吹向北方。整个一天风绕着渠边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风又到达它开始的地方。

渠边村的戏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头将继续立下去,杆头的红布任风吹拂。

这个村子的天空太空荡,或许应该有个东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这根作为道具的大木头杆子。

不能改变的东西

2000.10.09 清晨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醒。

我知道在这里许多年间的许多人和事情,都是这样被太阳缓缓慢慢照醒。没有谁去单个地唤醒他们。

摄制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这个早晨,在我沉沉的睡梦里,他们把镜头对向了哪几处我司空见惯的景致。

一千个早晨我不醒来大地还会是以往的样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地方的日出。

人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在长草长庄稼的土地里盖几幢新房子、栽几根电线杆、修几条新马路这样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千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没有小地方

2000.10.09 上午

吃过早饭与小张同去镇政府办公室,做礼节性拜访。“十.一”假期过后刚上班,镇里人都齐全。

先见查书记。查和我是老相识,认识快20年了。我在大泉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是大泉四队农民。后当村长、村支书,后又通过选举任副乡长。再后来我去乌市,彼此互无消息。没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镇党委书记。

查是沙湾县唯一的没有通过科班程序而直接由农民升为一镇之首领的地方官。其成长道路可见其能量能力。

若按现在的干部选拔程序,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再进入到乡镇领导行列中。他必须通过考试、分配、一级级迁升——让自己先不是农民,然后才有机会来管理农民。

郭卫镇长也是我在沙湾结识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见面时他正在办公室处理过节之后拥来的一大堆事务。

在沙湾县乡镇干部中,郭卫算是很有文化修养与才干的一位年轻镇长。

摄像小罗在接触了几个四道河子的乡村干部后,惊讶地说这个地方的人不可小视,从镇长、副镇长、一般干部,甚至村长,都很有文化知识。

这也见证了我的一贯看法:没有小地方,只有小眼光。

想出来的事情

2000.10.04 下午

中午他们拍片回来一同吃饭。而后带小张出去。太阳时隐时显。他们希望碰见好太阳时抓拍几个芥的镜头。

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们更有时间把这些天的事前前后后想一想。

我比这里的人们更有时间把多少年的事反反复复想一想。

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闲人,他们忙着干事情时我闲着手,四处溜达。

我从他们干完的事情上想出事情。在他们走完的路尽头,我又往前走一大截子。

闲人

2000.10.09 晚

王导老让二毛背个破包走来走去。我不喜欢这个镜头。那是个城市人形象。他没见过在田野间行走的农民。他把一个城市的流浪汉安插在我的村庄,那不是我,我不需要背个包。我的事情放在这片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