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正的生命相遇了”(第7/11页)

另一个有助于挽救他的,是那个躺在床上的人。马克发现他确实可以说英语,于是这人就成了他一个奇妙的相识。很难说他们是不是聊过天。两个人都说话了,其结果却不同于一般的交谈。此人神秘莫测,不断地打手势,马克的交流方式没有他那么复杂奥妙,所以几乎派不上用场。马克解释过他没有烟草,那人就起码有六次做样子在膝上拍拍烟草袋,做手势擦火柴的次数也差不多有那么多,每次都把脑袋猛甩到一边,马克很少见过有谁的表情能让人如此兴趣盎然。然后马克就不停地解释“他们”不是外国人,他们很危险,陌生人的上上之策还是免开尊口。

“啊,”陌生人猛歪着脑袋,“啊。呃?”手指还没放上嘴唇,他又比划了一个巧妙的手势,显然也是收声的意思。有好一段时间,是没法让他抛下这个话题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绕回到保密这个主题上来。“啊,”他说,“可别想套俺的话,俺跟你讲。啥也别想套出来。呃?俺跟你讲。你和俺都知道。啊?”他满脸洋溢着兴高采烈去捣鬼的神情,让马克从心底觉得温暖。马克觉得这件事已经够清楚了,就继续说,“不过,在今后——”可是那人又比划了一个要保密的手势,然后又是一个疑问的“呃”。

“是的,当然了,”马克说,“我们都很危险。还有——”

“啊,”那人说,“老外。呃?”

“不,不,”马克说,“我告诉过你,他们不是。他们倒认为你是。这就是为什么——”

“可不是,”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俺知道,老外,俺就这么说。俺知道。他们啥也套不出来。你和俺都过得硬。啊。”

“我要想出个办法。”马克说。

“啊。”那人赞许地说。

“我在想——”马克刚开口,那人就猛地向前一挺身子,兴致勃勃地说,“俺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马克说。

“俺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啊。”那人说着,对马克猛眨眼睛,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挠着肚皮。

“说啊,什么办法?”马克说。

那人坐起来,左拇指顶住右食指,好像要准备开始一场哲学辩论,“你看怎么样,要是你和俺给自个儿来点烤奶酪,你看怎么样?”

“我是说逃跑的办法。”马克说。

“啊,”那人回答道,“说起俺的老爹。他一辈子就没一天害过病。呃?够厉害吧?呃?”

“确实是了不起。”马克说。

“啊,是可以这么说,”那人说,“整整一辈子,肚子都没有疼过。呃?”唯恐马克还不知道肚子疼是什么病,他还惟妙惟肖地表演了好一会儿。

“我想,在外头干活对他有好处。”马克说。

“他这么硬朗,要归因于啥呢?”那人问。还重重地说了“归因”这个词,重音放在第一个字上。“我问每一个人,他这么硬朗,要归因于啥?”

马克刚要回答,那人做了个手势,说明这个问题不过是自问自答,别打断他的话。

“他这么硬朗,要归因于吃烤奶酪。别往肚子里灌水。就是这回事,呃?往肚子里垫一层。这就是硬道理。啊!”

在后来的几次会面中,马克竭力想找出这个陌生人的来历,特别是他是怎么被带来伯百利的。这可不容易,尽管这流浪汉总说自己的事,可他说的话几乎都是这样:虽然妙语连珠,可真意全让人如坠云雾中。即便有时用词不那么文绉绉,马克却怎么也不懂其含义,他对街头生活一无所知,虽然以前还写过一篇关于流浪汉的非常权威的文章。可是通过反复询问,加倍的小心谨慎(他一定得了解这个人),他认定了一个想法,流浪汉被迫把他的衣服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然后又被催眠了。而他听到的故事,可不是这么明显的。流浪汉认定马克已经知道了,一旦马克要求他说得更准确些,他就一连串地点头,皱眉头,打秘不可言的手势。至于那个拿走他衣服的陌生人长什么样,是什么人,马克什么也问不出来。接连几个小时的恳谈和畅饮之后,马克得出的最好答案也不过是这类的话,比如:“啊,他是一个人!”或者:“他是那种——呃?你知道吗?”或者:“那个家伙,他呀。”陌生人说这话时,乐不可支,好像偷了他的衣服,反而让他深为倾慕。

确实,流浪汉所说的所有话语中,这种欢乐是最让人吃惊的。在他的生涯中,经受过种种遭遇,他从来没有论过是非,甚至没有打算加以解释。许多遭遇是不公正的,还有更多的境遇甚至根本不可理喻,他也安之若素,不但不心存怨恨,而且只要遭遇来得惊心动魄,他还颇为自得。对于他眼下的处境,他也漠不关心,让马克觉得不可思议。这毫无意义,不过流浪汉也不指望他这种处境有何意义。他因为没有烟草而痛心不已,认为“老外”是很危险的;不过最主要的事情,是只要当前情况不变,他就尽情大吃大喝。渐渐地,马克也染上了他的心态。流浪汉的气息浊臭,体味也很重,吃相非常粗鲁。可正是因为马克和他一同遭受着不断的惊恐,才让马克又回到了人人都体会过的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心境。双方都只懂得对方的只言片语,两人之间却日渐亲密起来。直到几年之后,马克才意识到,身在此地,没有了虚荣心,没有权力,生命也没有保障,就像是“在巨人的厨房里玩耍的孩子”,他反而莫名其妙加入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和他所希望进入的其他圈子一样,神秘而周防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