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风雨之夜(第8/9页)

二十分钟里,两个老人家一直在喂他吃——威瑟颤颤巍巍、彬彬有礼,弗洛斯特则往来如飞、一声不响,就像个周到的仆人。桌上有各种美食,但那陌生人只对冷牛肉、鸡肉、腌菜、面包、奶酪和黄油感兴趣。黄油他吃得很文雅,还把黄油刀舔了一遭。他显然不知道怎么用叉子,而是双手抓着鸡骨头,大嚼特嚼,吃完之后还把骨头藏到枕头底下。他吃东西时啧啧作响,像是头野兽。吃完之后,还打手势要了第二杯啤酒,两口就喝完了,在床单上擦擦嘴,用手擦擦鼻子,看起来似乎定下心来准备再睡一觉。

“啊——呃——先生——无端打搅您,则甚非我所愿。然此刻,如您允许……”[8]

但这个人毫不在意。他们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还是透过半闭的眼皮仍然看着他们;不过很显然他无意说话。弗洛斯特和威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除了旁边那个房间,这间房间就没有别的进口了是吗?”弗洛斯特说。

“是啊。”威瑟说。

“我们到那边去讨论讨论眼下的情况。我们把门虚掩着,一旦他惊醒,我们就能听到。”

◆〇◆

弗洛斯特突然丢下他一个人走了,马克内心先是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轻松。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不担忧。而是,在重重忧虑之中,反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轻松之心。不用努力让此人相信他,摆脱了可悲的希望,他如释重负,简直有些高兴。在一连串待人处事的失败之后,能有场短兵相接,也很畅快。他可能已经在这场短兵相接中战败了。不过他至少站在自己这边和他们那边作战。还有,他现在可以说“自己这边”了。他已经和珍以及珍所代表的一切站在一起了。确实,他现在是战斗在前线:珍也许连个非战斗人员也不算……

良心是一口烈酒;对那些尚不习惯的人更是如此。没两分钟,马克的心情就从开始不知不觉的轻松感变成自以为是的英勇,然后又变成不羁的英雄气。他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和烈士,就像斗巨人的杰克[9]一样,即使在巨人的斧镬之间仍然不慌不忙地稳坐钓鱼台。自己高大的形象在他面前屹立,向他保证这一举将抹去几个小时来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他自己那一幕幕不堪忍受的丑态。不管怎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住弗洛斯特的建议这样大的诱惑的。他邀请你径直超越人类生命的边界……步入那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孜孜探求的天地……让你可以接触到无限神秘的线索,而那才是历史的真正脉搏。要在过去,这会多么让他神往啊!

会多么让他神往啊……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越过无尽的空间,以光速奔跃到他身上,欲望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辛辣的、忧郁的、贪婪的、无法回应的欲望)。对于那些曾经经历过这种感受的人来说,也只能勉强形容说,这欲望摆弄马克就像恶狗摆弄一只小鼠,或许稍可比拟;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无法形容了。许多作家都以淫欲解释形容这种感受:这种说法,若从内在来看,是很有启发性的;若从外在来看,却谬以千里。这感受和肉体毫无关系。却有两点和淫欲很相似:首先,这种感受也是种种复杂情感中最深沉也最黑暗的,和淫欲一样,这感受也会让人们对其他的一切都没了兴趣。马克之前曾经经历过的情感——爱情、雄心、饥饿,还有淫欲本身——好像都变得淡而无味,是小孩子把戏,不值得为之动心。这黑暗的感受有无尽的吸引力,将一切激情都吸入了:整个世界因而变得畏手畏脚,苍白而枯燥,只有空洞的婚礼和苍白的混乱,是不放盐的宴席,是不下注的赌局。现在他想到珍时只有肉欲,而肉欲此刻毫无吸引力。淫欲这条龙头的大蛇,变成了一条无翅的小虫。这种感受在另一方面也近似淫欲。就是告诫那些变态的人他的堕落多么恐怖,是无用的:此病方炽之时,他渴望的恰恰就是恐怖。到最后,他的淫欲追求的就是丑恶;而美丽却变得太虚弱无力,久已不能刺激他了。原来是它们来了。那些弗洛斯特提到过的生灵——马克毫不怀疑,此刻它们和自己一起在这间监房里——对人类,对所有欢乐吹出死亡的气息。他没有憎恶,反而正因为如此,被这可怕的引力所吸引,所牵绊,所诱惑。马克之前从不知道逆天而行的力量有如此强大有效,把他牢牢攥在手心;这是推翻一切障碍,逆转天地万物的兴奋。某些情景意味着什么,弗洛斯特所说的“客观”,还有古代巫婆们的法术是什么样,都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威瑟的脸;这次他就没有彻底憎恶这张脸了。他突然心满意足地发现,威瑟脸上有些特征表明,他也有过和马克此刻一样的感受。威瑟也经历过,威瑟也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