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32/35页)

但今晚的这一刻,他可以确信他俩会白头到老。他俩的关系曾在那个寒冷苦涩的三月降到了冰点,但现在他们的爱情已经再次绽放,明朗坚韧得如同一簇簇蒲公英(事实上她那天早上工作迟到了,是基于一个新的理由:他们必须先完成一件细腻复杂的事)。噢,老天爷,他们是多么需要做这件美妙的事,做完又必须休息,人生简直可以全部花在这上面。他觉得自己那天早上就已耗尽一生的力气了。但它不会结束:他觉得可以这样下去,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行。他在一个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脚步,盲目地咧着嘴微笑。回味起当天早上的每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化成了黄金。一辆卡车对他猛按喇叭,因为司机想赶在绿灯变红前过马路,但奥伯龙却挡在路中央。奥伯龙连忙闪避,司机对他大声咒骂,但听不出是什么。这八成会是我的死法,奥伯龙心想(笑着安全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被爱情弄瞎了眼,因为爱情和色欲熏心而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结果被一辆卡车撞死。

他迈开大城人那种快速的步伐,依然微笑但试图保持机警。别昏了头。毕竟,他心想——但还没想完就有一阵似声音又非声音的东西传来,如同一阵尖锐的笑声,不知是沿着大道冲下来、从侧街涌上来,还是从晴朗的天空压下来:跟他和西尔维上次遇到的状况一样,只是这次的威力是两倍甚至更大。它从他身上隆隆滚过,就像刚才险些撞上他的那辆卡车,但又像是从他本人体内迸发而出的。它沿着大道离他而去,几乎是要把他震碎一般,留下了一道真空,拉扯他的衣服和头发。他依然稳稳地前进(那东西无法对他造成肉体伤害),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噢,老天!这回他们是来真的了,他心想。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不知道这“来真的”是指什么,更不知道他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战争爆发

就在这一刻,在遥远西边一个I字母开头的州,讲师罗素·艾根布里克正要从他的折叠椅上站起来,对他的广大听众展开另一场演讲。他手里握着一叠小抄,喉咙里还有一股辣椒味(又是皇家奶油鸡),左大腿隐隐作痛。他并不是很开心。那天早上,在那些招待他的有钱人的马厩里,他骑上一匹马,平稳地在一片小小的围栏里绕来绕去。一切都是为了拍照,所以他看起来很有自信(一如往常),但却有点太矮小(这年头就是这样,若换成从前,他可是远远超过了平均身高)。接着他们怂恿他到那片修剪得整齐无比的田野里驰骋一番。那是个错误。他没解释自己已经好几个世纪没骑过马了,因为他最近似乎已经没力气再说出那种会引起话题的言论。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上台的姿态会不会因为拐着脚而变难看。

究竟还要多久,他心想。他不是想逃避工作,也不是排斥工作上的试炼。他的侍卫都努力让他轻松些,而他也很感激,但其实这把年纪的各种龌龊事还有拍背、拉手等等亲昵行为并不真的对他造成困扰。他向来不拘小节。他是个很实际的人(或者自认如此),而倘若他的子民(他已经将他们视为子民)要他这么做,他也就乐意为之。一个曾经毫无怨言地跟图林根的狼群和巴勒斯坦的蝎子睡在一起的人,绝对可以忍受汽车旅馆、可以为年华老去的女主人服务、可以在飞机上打盹。只是有时候(例如现在),这趟漫长旅程里那份难以控制的陌生感会令他感到无聊,而他又十分怀念自己熟悉已久的那段漫长睡眠。在这些时候,他就渴望把沉重的头再次靠在战友肩上,然后闭上眼睛。

光是想起这件事,他眼睛就眯了起来。

接着就传来了奥伯龙在大城里听见或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从源头往四面八方扩散:有那么一刻,世界风云变色。奥伯龙认为那是一颗炸弹,但罗素·艾根布里克知道那不是一颗炸弹而是一场轰炸。

它像一针兴奋剂一样打入他的血管。他的疲惫感瞬间消失。讴歌赞美的介绍词结束之后,他双眼明亮、嘴角严肃,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上台时,他故作姿态地把那叠讲稿往旁边一扔,广大的听众纷纷惊呼喝彩。艾根布里克双手紧紧抓住讲台边缘,弯身往麦克风里大喊:“你们必须改变生活!”

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像一波波惊涛骇浪般席卷了群众,把他们举上浪尖,撞上后方的墙壁,再朝他冲回来。“你们必须——改变——生活!”浪潮又朝他们卷去,宛如一场海啸。艾根布里克骄傲地扫视着群众,仿佛能够透视每一双眼睛、每一颗心:而他们也知道这点。他文思泉涌,形成雷霆万钧的文字军团。他释放了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