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23/35页)

“这我倒是不怀疑。”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汤匙,头上绑着一条鲜艳的方巾,耳环在一绺绺乌黑的鬈发之间晃动。

“它的概念是这样——”奥伯龙说,“当我说‘我要进我的书房了,宝贝’,然后在这把椅子上坐下,那就代表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我会关上门。这时我就是一个人在里面了。你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因为门是关上的。而我也同样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懂了吗?”

“呃,好吧。但怎么会?”

“因为那扇虚拟的门已经关闭了,而……”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需要这个虚拟书房?你为什么不能坐在那里就好?”

“因为我比较想独处。你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不管我在我的虚拟书房里做什么,你都看不到,所以你不能评论也不能有任何想法或……”

“老天。你打算做什么?”她露出微笑,用那根汤匙比出一个粗鲁的手势。“喂。”虽然同样私密放纵,但他打算做的事其实是白日梦(只是他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想天马行空地跟自己的灵魂对话,思考、推演,也许把结果写下来,因为他面前一定会有削好的铅笔和空白的纸张。但他知道自己八成只会坐在那里玩着头发、吸牙齿、抓耳挠腮,试图抓住在他视线里悬浮飘动的尘埃,一次又一次低喃着哪个作家的句子,总之就像那种比较安静的神经病。他也可能会看报纸。

“思考、读书、写作,是吧。”西尔维深情地说。

“没错。你知道吧,我有时必须独处……”

她摸摸他的脸颊。“因为你要思考、读书、写作。好啊宝贝。没问题。”她退开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现在我要进书房了。”奥伯龙说,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好啊。拜拜。”

“我关上门了。”

她挥挥汤匙。她又打算说什么,但他翻了白眼,于是她回到厨房。

在他的书房里,奥伯龙托着腮,直直盯着旧书桌粗糙的桌面。有人在那里刻了一个脏字,结果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把它改成了“书”。八成都是用圆规的尖端刻的,圆规和量角器。他开始到父亲的小学校上课时,外公给了他一个老旧的铅笔盒,是皮革做的,可以啪一声关上,上面还有古怪的墨西哥图案,其中之一是裸女,你可以用手指触摸她意像化的乳房,摸到那皮革的乳头。有末端附着粉红色橡皮擦的铅笔,若把橡皮擦拔掉就能看到裸露的铅笔末梢。还有一个菱形的灰色橡皮擦,一半用来擦铅笔,另一半则较粗糙,会把纸磨掉,专门用来擦墨水。有一些跟克劳德姑婆的香烟很像的黑色钢笔杆,末端是软木,还有一些装在铁盒里的钢笔头。另外有一把圆规、一把量角器。可以把一个角分成两等分,但不能分成三等分。他把两根手指假装成圆规,在桌面上移动。当圆规上那小小的黄色铅笔用完时,圆规就会倒向一边,无法继续使用。他可以写一个故事,描写这些学校的漫长午后,五月,不如就写五月的最后一天吧,屋外长着蜀葵,藤蔓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来;还有从厕所传来的味道。那个铅笔盒。西风妈妈和阵阵微风。那些漫长的午后……他可以把这篇故事取名为“拖延者”。“拖延者。”他大声说出来,随即瞥了西尔维一眼,看她有没有听到。结果刚好逮到她也瞟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埋首她自己的工作。

拖延者,拖延者……他用手指敲着橡木桌面。她在那里面做什么?煮咖啡吗?她烧了一大壶水,肆意地朝里面洒了一大堆咖啡粉,然后把早上的咖啡渣也一并扔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咖啡的浓烈香气。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她搅拌着水壶,“你应该试着帮《他方世界》写剧本赚钱。它现在真的愈来愈难看了。”

“我……”他开了口,随即装模作样地转过头。

“哎哟,哎哟。”她极力忍住笑意。

乔治曾说过那些电视节目都是在西岸编写的。但他懂什么呢?真正的难处在于:透过西尔维巨细靡遗的转述,他已经领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想出《他方世界》里那种千奇百怪且(对他而言)前后矛盾的激情桥段。但据他所知,戏里那些骇人的悲伤与重大的创痛、意外和收获都是真实人生的写照,他对人生和人类到底有多少了解?也许大部分人就跟电视上一样顽固任性,一样被野心、血腥、欲望、金钱和狂热所支配。在写作的领域里,人类与人生反正不是他的强项。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