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11/35页)

她走过去(史墨基看见墙上和家具上的光线亮了又暗),然后又走回来。

“还没睡?”她说,而他也在同一刻问了她同样的话。

“真讨厌。”她走进来。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衣,让她看起来更像鬼。“我翻来覆去。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你的心智在睡觉,身体却醒着(而且不愿入睡),非得一直改变姿势不可……”

“每次都让你微微醒来……”

“没错,所以你的脑袋没办法沉下去真正入睡,但又不愿意真的醒来,只是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梦,再不然就是重复某个梦的开头,却怎么也不会继续梦下去……”

“一次又一次重复排列同样那堆鬼话,是吧,直到你不得不投降、爬起来……”

“没错没错!而你觉得你好像已经躺在那儿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根本没睡。是不是很讨厌?”

“讨厌死了。”看到索菲这个瞌睡王近几年来竟然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失眠症患者,甚至比史墨基这个长年睡不安稳的人更加深知抓不到瞌睡虫之苦,他竟然有种合情合理的感觉,但他永远不会承认。“喝点热可可吧,”他说,“还有热牛奶,混一点白兰地。然后睡前记得祷告。”这些建议他以前就都给过了。

她在他椅子旁蹲下,把头放在他腿上,光着的脚丫子被睡衣盖住。“我那时在想,”她说,“我是说我翻来覆去惊醒的时候,你知道吧?我那时就想:她一定很冷。”

“她?”他说。接着:“噢。”

“是不是很蠢?她若还活着,应该就不会冷。而倘若她——呃,没有活着……”

“嗯哼。”当然了,还有一个莱拉克:他原本还志得意满地想着自己有多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们有多喜欢他,唯一令他头痛的只有儿子奥伯龙。但他还有另外这个女儿,他的人生简直比他所想的还奇怪,莱拉克就是其中神秘又悲伤的一面,但他有时会忘记。索菲倒是从来不曾忘记。

“你知道奇怪的地方在哪里吗?”索菲说,“若干年前,我常想象她长大。我知道她愈来愈大了,我能感受到。我完全清楚她的模样,也知道她更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接着我就感应不到了。她一直长到大概……九岁或十岁吧,我猜,接着我就没办法再想象她继续长大了。”

史墨基沉默不语,只是轻抚索菲的头。

“她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你想想。”

他想了想。二十二年前,他曾在太太面前发誓他会为小姨子的孩子负起全部责任。他的承诺并未因为孩子失踪而改变,但他就少了这份责任。当他终于被告知莱拉克确实已经失踪、得知假莱拉克的可怕事件时(索菲最初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真正的莱拉克。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假莱拉克后来怎么了:索菲离开了一天,而她回来时就没有莱拉克了,真的假的都没有。她跑去睡觉,有一朵云从屋子升起,一份悲伤进驻。就这样。他什么也不能问。

不予追问是一门大艺术。他已经把这门艺术修炼得炉火纯青,简直可以跟医生的医术或诗人的文采相比。倾听、点头、仿佛理解一切似的奉命行事;不予批评、不予建议,除非是为了表示关心才提出来的温和至极的谏言。而且还要自己想办法弄懂一切。他轻抚索菲的头发,不去试图排遣她的悲哀。揣测她是如何怀抱着这样的伤痛继续度过人生,但始终不问。

好吧,说到这个,他另外三个女儿其实也跟这第四个女儿一样神秘难解,只是他思考她们的事情时并不觉得痛苦。她们一个个难以捉摸、幽暗隐晦,他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呢?还有他老婆也是,只是打从他们结了婚、度完蜜月以来,他就不再问她问题了,所以现在的她几乎只和云朵、石头与玫瑰一样神秘而已。话到此处,唯一一个他可以试着了解(然后批评、侵扰、研究)的就是他唯一的儿子了。

“你觉得为什么会那样?”索菲问。

“哪样?”

“为什么我没办法继续想象她长大。”

“这个嘛,嗯哼,”史墨基说,“我不大清楚。”

她叹了口气,因此史墨基轻轻抚摸她的头,整理她的丝丝鬈发。它们永远不会真的变成灰色,因为尽管金黄色已经淡去,看起来还是像一绺绺金发。索菲不像那种老处女型的人物那样始终保留着一种干花似的美貌(话说回来,她也不是什么处女),但她确实给人一种不会老的感觉,仿佛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成为大人。年近五十的黛莉·艾丽斯看起来就是五十岁的样子(老天,五十了),仿佛是依序褪去了童年和少妇时期的外壳,以今日这完熟的样貌现身。索菲看起来却像十六岁,只是历尽沧桑罢了,这简直不公平。史墨基无法决定这些年来他通常觉得谁比较美。“也许你需要别的兴趣。”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