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29/44页)

快乐岛

“有点不真实。”他说。收拾野餐篮时,妈妈忧心地注意到他那套杜鲁门西装沾上青草的污渍。“洗不掉的。”她说。他喝的香槟似乎让这份不真实感变得可以接受,变得正常,甚至是必要的。他坐在那儿神情恍惚,平静又快乐。妈妈绑好篮子,却发现草地上还躺着一个餐盘。她把一切重新整理好时,史墨基又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指出她还漏掉了一把叉子。黛莉·艾丽斯勾起他的手臂。他们已经在岛上绕了好几圈,跟众亲戚好友见面,大家都很热情。“谢谢你。”她介绍史墨基时有人这么说,有些人送她礼物时也会这么说。喝了三杯香槟后,史墨基不禁揣测这种倒着说话的行为模式(克劳德姑婆一天到晚这么做)是否不该视为特例,而是一种普遍的,呃,普遍的……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于是他俩就这样互相依偎。“真棒。”他自言自语,“发生在户外的事件要怎么称呼?”

“户外活动?”

“是这个词吗?”

“我想是吧。”

“你快乐吗?”

“我想是吧。”

“我很快乐。”

弗朗兹·毛斯结婚时,他跟新娘(她叫什么来着?)去了一家照相馆。除了正式的结婚照以外,摄影师还用自己的道具帮他们加拍了几张搞怪照片:在弗朗兹腿上套了一颗纸浆做的球镣[15],还鼓励新娘子拿一根擀面棍作势殴打新郎。史墨基发现自己对婚姻的了解好像只有这么多而已,因此大笑出声。

“怎么啦?”艾丽斯问。

“你有擀面棍吗?”

“你是说擀面用的吗?妈妈应该有。”

“那就好。”他哧哧笑个不停。随着杯中的气泡浮起,他横膈膜内也升起一长串笑声。他的笑也感染了她。妈妈双手叉腰站在那儿对着他们摇头。此时再次响起那簧风琴的声音,他们因此安静下来,仿佛有只冰凉的手从他们身上拂过,或突然有个声音开始诉说一段遥远的悲伤往事。他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而他似乎被它攫获了,或者应该是反过来才对:他就像个粗糙之物,磨蹭着这光滑如丝的旋律。他认为这是首退场乐曲,但却记不得自己怎会知道这个词汇。但该退场的似乎不是他跟他的新娘,而是其他人。妈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跟整座岛一样暂时陷入沉默。她拿起野餐篮,示意要史墨基别起身,因为他刚才已经百般不愿意地作势起身,准备帮助她。她亲吻了他俩,微笑着转身而去。岛上其他人正朝水边移动,传来阵阵嬉笑声和一声遥远的呼喊。他看见美丽的萨拉·平克在岸边登上了天鹅船,其他人也等着登船离去,有些人拿着酒杯,有个人肩上扛着吉他,鲁迪·弗勒德则挥舞着一只绿色酒瓶。虽然大伙儿是高高兴兴离开,但那音乐和斜阳却让现场充满了忧伤况味,仿佛他们正离开快乐岛前往一个较不快乐的地方,而且必须等到离开了,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失落。

史墨基把快空了的酒杯斜斜放在草地上,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音乐,翻过身去把头枕在黛莉·艾丽斯腿上。这时他刚好瞥见克劳德姑婆站在湖边,跟两个他好像认识但又无法马上认出来的人谈话,不过他倒是很意外在这里看到他们。那男子像鱼一样噘起嘴吸了吸烟斗,扶着太太登上一艘小船。

他们是玛吉和杰夫·朱尼珀。

他仰头望着黛莉·艾丽斯平静笃定的脸,猜不透为什么日常生活的神秘之处愈深沉,他就愈不想去刺探。“让我们快乐的事物,”他说,“也会带来智慧。”

她微笑点头,像在诉说:是的,这些古老的真理确实不假。

象牙塔内的人生

当父母手挽着手穿过安静的树林时,索菲离开了他们。跟所有刚为第一个孩子举行过婚礼的父母一样,他们也低声谈论方才的事。索菲踏上另一条不明的小径,最后又跑回了原点。夜色开始降临,虽说是“降临”,反倒比较像是从地面升起,染黑了蕨类植物丝绒般的底面。索菲看见日光从她掌中流逝。她的手愈来愈模糊,而她不知为何依然握着的那束花也已凋谢,缓缓陷入黑暗。但她觉得自己的头还飘浮在那升起的黑暗上方,直到前方的小径也变模糊。一阵清凉的夜气袭来,将她完全吞没。接着触及树梢上聒噪的小鸟,让它们一只只全安静了下来,在空中留下一片寂静。天空还是几乎跟中午一样蓝,但小径已漆黑无比,因此她差点绊倒。第一只萤火虫现身。她脱掉鞋子(先屈膝脱掉一只,往前跳了一步,再脱掉另一只),把它们留在一块岩石上,没多想,只是希望露水不会破坏了鞋面上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