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38/41页)

斯科特收回思绪,摩托车穿透日光,隆隆向前。他感觉悲哀,为那头无处栖身的黑猩猩埃娃,也为自己。

他已经习惯在午夜踌躇反复,拨通越洋电话,换来前妻苏珊不咸不淡的几句寒暄。女儿崔西是中学里的明星,忙着派对,忙着热恋,忙着排练她那出叫《橙血》的电子摇滚音乐剧。她会说“爱你,爹地”,然后在他回话之前迅速挂断,留下斯科特独自在黑暗中静默许久。

家已经变成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无论在地理上,还是时间上。

不怪她们,真的不怪她们。

从斯科特固执地将那张旧照片藏进钱包那天起,他就知道,这道阴影将一直跟随着自己,或许直至生命的尽头。但事情的严重程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那道阴影不断吞噬他内心的爱、希望和勇气,像癌一样扩散到他的妻子、女儿,以及身边所有人身上。

崔西对他说,我不希望自己在你心里永远停留在三岁的模样。

苏珊对他说,你已经不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斯科特了,你就像一个黑洞,不管我们付出多少耐心和关怀,你的心里,永远是照不亮的一团漆黑。抱歉,我没法像这样过一辈子。

假如南希还活着的话,应该和小米年纪相仿吧。自从斯科特在特护病房里见到那个垃圾女孩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女儿,一样的苍白、柔弱,如同凋谢的百合花,没有丝毫生气,让人顿生怜爱。

他知道,小米便是最后接触过这件义体的人。通过林主任的情报,斯科特几乎可以肯定,病毒已经在小米体内发生了作用,只是这种作用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畴。似乎“铃木变种”病毒具有极强的求生欲望,试图通过不断适应人类需求,改变自身性状来获取延续族群生命的机会。一种快速变异的生存策略。

没人知道小米的未来,就像埃娃,她已经回不去了。

斯科特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身上,隐藏着远比硅屿循环经济项目值钱千万倍的秘密。他甚至已经清晰地看到所有实现目标的路径,像一幅增强现实蓝图,薄薄地重叠在眼前的风景上。他将利用陈开宗那青涩的爱,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带着小米离开硅屿,回到能够充分变现她潜在价值的国际市场中去。必要时,当然也不妨打开款冬组织赞助的海胆外卖盒,那里有他最后的法宝。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斯科特问自己。

不,我想救她。我不会伤害她,不会的。

斯科特反复告诉自己,医院报告显示,小米的脑子里就是一个地雷阵,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硅屿甚至整个中国的医疗水平都无法救治她。她需要全球顶尖的定制化医疗团队,而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斯科特清楚自己为何需要一再编织伪善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唯利是图、卑劣,甚至邪恶。他需要拯救自己,把自己的余生从那道阴影中释放出来。

他坚信小米就是那道光。

只是,还剩下最后一个疑团困扰着他。

乙川弘文说,这件密封冷藏的义体,是被系统自动识别为医用垃圾,通过分拣流水线进入硅屿垃圾分装包的。也就是说,没有人需要对这起意外负责,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新的错误。SBT安保处正在彻查以往是否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带有高危性病毒的义体外流可是极大的丑闻。大众媒体们会像嗅见毒品的警犬一样掘地三尺找出真相。

一个新的错误。斯科特思索着。一个可能导致SBT股价暴跌及款冬组织名声大振的错误。我便是那个系统错误的补丁。

可如果那不是一个错误呢?

日光曝晒着道路,斯科特浑身汗透,胯下的杜卡迪热气蒸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酒店,洗个畅快的热水澡。他加大油门,摩托车沿着海岸线走了半圈,来到最后的出口。那辆被他甩掉的沃尔沃正候在路旁。

他突然怒气横生,将油门挂到最高挡,如一道闪电擦着沃尔沃车身飙过。就那么半秒,他从后视镜中瞥见,司机的脸颊上有一块醒目的心形灼痕。斯科特顿时明白了一切。路的两侧都是斜坡,摩托车插翅难飞。

时速逼近120公里,攀过坡道时,轻巧的杜卡迪压不住冲劲,腾空而起,又重重弹落在地。沃尔沃咬得很紧,几次试图加速超车,却又被斯科特巧妙别住线路,无法突前。像雀鸟追逐着飞虫,一灰一黑两道疾影,始终拉不开距离。引擎的轰鸣在乡间震响,惊飞林梢的群鸟,清风拂起,薄云散去。

沃尔沃像是失去了耐性,开始从容不迫地向杜卡迪逼近,一声结实沉闷的刮碰声,两车贴在一起,瞬间又分开,像是一个短促有力的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