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第6/13页)

他望着这些人偶,像一种巫术,就像女娲造人般玄妙。一个人从对面走向他,他瞥见她金色的长发,不觉说道:“这是真的吗?”

“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女人反问道。

他们说话的短短几秒,几个人涌进了房间,只是由于房间狭长,隔着他们仍有几米。女人领着松岛进入展柜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个通道,两侧又有许多小门。女人带着他进入其中一扇,却从小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松岛大吃一惊想要去拉,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晒台。他们从晒台跳入隔壁大楼的顶楼,无土栽培的鲜花盛情绽放。在腻人的香气中,女人走进主楼,有节奏地敲了敲当中一扇房门。房门很快打开,是那个和她一起乘坐电梯的男人,里面放着音乐,似乎正在举办宴会。

“他是我哥哥,越狄。”女人介绍道。

“你是谁?”

“我是歧姜。”女人说。

屋内大概有十三四个。松岛仿佛来到巨人国,压抑着内心的震动,强作镇定地穿过他们。不知是谁按下停止,音乐忽然结束,他们围绕着房间坐下。

越狄站在他们中间,说道:“亿万年前,人类从海洋来到陆地,逐渐进化出四肢和肺部。一些部族享受到直立行走的便利,便要放弃海洋,向大陆深处进发。另一些部族则不愿远离古老的家乡,便维持了两栖的生活习惯,在海洋和海岛上轮流生息。本来,这两种生活方式都各行其道、互不相干。然而近年来,陆地的人类无止境地消耗资源、排放热量,导致南北极冰川大面积融化,海平面急遽上升。我们不愿意干涉陆地内政的结果是,97%以上的海岛已被淹没。

“他们建造了堤坝,以为这样就可以拱卫他们的领土。但没有了海岛、又难以进入陆地,原本我们可以在岸上度过平稳的交配期,怀孕、生产、哺乳,直至幼小的骨骼有足够的力量生长,现在我们只能躲在海底。海底的巨大压强损坏了我们脆弱的胚胎和母体,胎儿无法发育到正常大小,子宫感染疾病,痉挛,流产。我们多年来几乎是零生育,恶劣的环境又使得死亡率剧增,毕竟我们不能像鱼一样随意繁殖。由于那些陆地的人的骄傲自大,我们就快要灭亡。我们必须冲破堤坝,捍卫我们生存的权力。”

所有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严肃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动议拆毁堤坝。松岛想起那些夜梦中低沉而激越的浪涛声,仿佛那是他们愤怒的呼号。

杀。杀。杀。

这时,歧姜忽然走到越狄身边,取代了他说话的权力。松岛可以看到越狄紧绷的脸颊,带着愤怒的余威,但他按捺住了。

“兄长说得对极了。但是拆毁堤坝并不比承受我们失去故岛的痛苦容易,因为对他们来说,堤坝后面,也是他们的家乡。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歧姜说,“我感谢到场的诸位,以及将才华贡献给艺展的同伴们。几年来,我们试图通过艺术的方式,将我们的意念转化为可感的图示,潜移默化地传达给那些最具美学标准、最富创造力,乃至最倾向自由主义、唯美主义、物种平等主义的社群。作为一个艺术团体,我们是虚构的,我们不声张,因此更加神秘。他们对我们只有好奇而无戒心,在接纳真实的我们之前,首先接纳了我们的思想。艺术的共情使我们成为同盟,当我们揭下假面之时,这些社群自然而然成为我们的保护者和传道者。人们会意识到我们不仅是一个新的物种,而且是一种友好的、可沟通的新的文化。

“当然,敌意永远存在。军方一直紧咬着我们不放,比起文化,他们更关心我们的身体构造,以及力量来源。”歧姜说到这里,将目光转向松岛,“我们需要一个代言人。至少在赚取舆论支持以前,我们需要一个人替我们与那些堤岸里的家伙沟通。这也是今天集会的最大目的。如你们所见,我已经把他带到你们面前。”

我?松岛脱口而出:“为什么?”

歧姜凝视着他,在她眼中,他又一次被带到那座巨大的堤岸面前。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她会是她吗?他无法辨认。但那个可能性使他雀跃而恐慌。

一辆黑色的警车停在地下街出口,松岛走出大门,便不由分说地被押解上车。他们沿着复杂的弯道驶上街面,警车的两个车门张开,向外伸长,形成两道楔形机翼。穿皮夹克的女人操控着方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松岛认得,那是格兰特的副官。松岛松了口气,被格兰特抓住,总比魏风肃好得多。

警车越过城市高楼,一路向东岸飞去。松岛独自坐在后座,左右皆空,仿佛骑在天鹅背上。然而他的手脚皆被牢牢铐在座椅当中,呼吸机喷射出稀薄的氧气,带着轻微的麻醉感。松岛醒来时,他已经坐在格兰特的办公室里,他的老上司正微笑着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