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心(第5/6页)

“我们在哪里?”我悄声唤着寄体,“这是时母的居所吗?”

“地表之下。离时母所在的地心还有一半距离。”

“那往下的路……”

她不再说话,只是示意我摸索着,来到一座小丘边。走近后,我注意到,远看起伏的山丘,原来,是一个个巨大的圆柱体,侧面向上,排成一排。圆柱体的外壳是用一种透明的坚固材料制成的,隐约能看到内部。那是一些灰色金属编织成的网格,看起来简陋得可笑,却不知为何,让我有隐约的恐惧。

一种熟悉事物被异化的恐惧。

我试图爬上山丘,可管脚无法在那光滑的外壳上站住。我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但我却没有落到地面上。圆柱体的底面伸出了粗壮的金属管,挂住了我的管脚。

我一阵战栗。蠢笨的金属管脚。粗糙的内部线路。巨大的身体。一切这么相似,又这么陌生。我忽然想起了孩子们。那么娇小,精致,敏捷。我忽然明白他们的个头再也不会长大了。他们会记得我们的样子吗?就像我们面对这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古老生物的遗骸一样?

“这是我们的祖先……”

“这是我们的祖先。古老的生存律决定,在这片有限的土地上,每隔四千七百万次心跳,我们种群的数目就会增加一倍。我们以不断缩小的个体体积,换取种群的壮大。”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着的祖先!他们是如何死去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心脏不再随着时母的呼吸跳动?”

“因为热。”

我失去了语言。

祖先的美丽绝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当他们漫步在赤铜色的大地上,从黑色和白色的江河汲取水流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会发出摄人心魄的蓝色辉光。光芒随着意识的潮涌时强时弱,整个世界都在为思想的共鸣闪耀。

他们的心跳声如同雷鸣。透过他们透明的身体,我发现,原来心脏是一个双层金属结构的圆筒,以纤细的金属丝悬挂在胸腔里。内层和外层之间连接着一个锥形轴承,夹层中间充满了黏稠的硅油。时母的呼吸是机械振动,通过管脚拉动金属丝,驱动心跳,使得内筒绕轴承旋转,与外筒摩擦产生了热,加热了通过身体的水流。

是心跳。是带给我们时间流逝的,每一次的心跳,使得世界变得炎热。祖先有着巨大的身体,表面积与体积之比极小,所以散热更加困难。史前的巨人,行动与思维一样优雅而迟缓,他们甚至还没有建立起像样的城市,就已经被自己的心跳所带来的炎热杀死了。白色烈日的光芒如水如银,在天穹间流溢着逼近每一个村落。他们挣扎着,煎熬着,祈求着时母的恩赐,但是一无所得。蓝色的辉光一点一点在大地上熄灭,巨大的身躯接二连三地倒下,发出阵阵轰鸣。

炽热的白色太阳渐渐变成了蓝色,最终回归到温柔的绿色。大地的温度渐渐回落,岩石与水流包裹了祖先们的身躯。承载着祖先有限的记忆的大脑网格,被拓印到像书本一样的岩层上,从中生出了寄体的岩石大脑。最持久的知识已经承受了无数岁月的侵蚀,古老的绝望让她们沉默不语。

“这也将是我们的命运。”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但是仍然坚定,“这就是时间之母的恩赐与残酷。她授予我们时间,给生存以意义,但是也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毁灭我们拥有的一切。只把世代积累的知识,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留给我们的后代。”

“所以你将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是的,他们的体积更小,表面积与体积之比更大,所以散热更加容易。只需要熬过我们尚未死亡的这段时间,大地就会重新变得适宜生存……”

“可是之后又怎样?他们会重蹈覆辙!世界难道就是一个残酷的玩笑?这样的轮回到底发生了多少次?还要再发生多少次?”

“我们无法抗拒时间之母……”

“不。我们或许可以。”

6

第一次,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超出了她的古老智慧。但是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那无限上升的序列代表了什么,让我们的心脏跳动的沉重呼吸代表了什么。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时间之母,到底是什么。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热爱思考。如今,这种思考反而变得更加困难了。我发现,我的思维模式几乎已经完全依赖时间与记忆的概念,想要剥离这种概念,就像想要抓住自己的身体,让自己的管脚离开大地一样困难。但是我知道,这是可能的。

我回忆起理解了时间流逝的那一个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了心跳的含义,世界的形状在头脑中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容易观察。但那真的是世界的本来模样吗?时间是人们把众多变化的客观事物联系起来进行认识的一种重要形式,但假若抽离了时间的长绳,万事万物的生生灭灭,难道会发生任何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