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7/8页)

“没想到你会因为一个女人背叛我,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都像亲兄弟一样。”

路奈没有勇气直视马青图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离开她吧,让她滚出我们的生活。”马青图看到路奈痛苦地摇着头,他吼道,“你要是不肯放弃她,我这就回去杀了那个婊子!”

“你不能伤害她,你要发狠的话就一枪打死我好了。”路奈抬起头,他眼中闪过的坚毅瞬间又变得怯懦起来,“或者成全我们吧。我这知道这个要求很可耻,但是这种事本来就顾不全第三个人。”

“可我是你的哥哥啊……”马青图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弟,”路奈开始猛烈地反驳,“你何必为两个不顾自己的恶人这么痛苦呢?你根本不懂爱情,你忘了,去汝兰县之前,你连一张痛苦的脸都画不好——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路奈向前迈开一步,使劲儿抿了抿嘴唇,说:“马青图,你开枪吧!或者成全我们……”

马青图的额上爆发出一圈剧烈的刺痛,他哀号起来,虽然枪膛里只剩下一发子弹,他还是不停地扣动食指,一声巨响过后,指关节依旧停留在扳机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枪响之后,路奈就完全丧失了为爱情而献身的坚毅,他因惊吓而窒息,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他的双手在胸口上乱抓一通,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时,他面色土黄,双眼满是恐惧和绝望,嘴唇紧闭却颤抖着。因想起红云而鼓起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他忽然撕裂般睁大了眼角,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跳起来撞开了马青图,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那不正是马青图百思不得其貌的——犹大的脸吗?

路奈的叫喊声渐渐隐去了,马青图虚脱了一样,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时竖起的头发恢复了弯曲,马青图颓废地蹲在门口,回想着刚才的可怕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猎人的那瓶烈酒,虽然不过四百毫升,但里面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个人所有宽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开始跟随红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来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现在倒更愿意放过他们,成全他们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谓爱情。

忽然他又将这懊恼抛诸脑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实弹打死了路奈,马青图就不会看到他在枪响之后那张背叛爱情的恐怖面孔。属于艺术家的荆棘冠终于戴到他的头上,在马青图的心里,作品之外的羁绊已被蛀为粉末,他既得到了犹大的面孔,又取得了为一幅作品画上一生的勇气,在失去亲人的绝望中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无用的杂物,仅带了一块画板、一叠画纸和一支铅笔,就急忙赶去了火车站。

耶稣

北上的火车里,三节车厢的乘客都簇拥过来,观看一个精神近乎崩溃的画家在窗边不停地绘画、思考、撕毁画纸。乘火车的十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车厢在后四个小时调低了灯光,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邻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盖着外套打起了鼾。他拉开窗帘,在月光下放慢了画笔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终于完成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闪烁的星辰,不远处伏牛山脉黑色的山体在缓缓挪动,再次回过神儿来,画纸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颤抖,目光里的惊恐也在此时恢复鲜活,马青图放下了画笔,想用手去抚摩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鲜的线条,手指终于在接近画纸的无限近处停了下来,他忽然流下了两串滚烫的眼泪。

马青图回到荷木县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个整月的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那张面孔。他放弃了完美的掩饰,除了黝黑的肤色和粗犷的胡髭,画上的犹大几乎同路奈一模一样。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饭量极小,几乎把自己封闭在教堂大厅里。所有人都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关于他回乡的经历,就连许先生也不敢过问。七月下旬,面色苍白的马青图打开了教堂大厅的拱形红门,久别的耀眼的阳光再次将他包围,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难记》上的玫红色天鹅绒布帘,缝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红花坠落在地上,这幅《受难记》第一次向众人展示就赢得了长久的注视和真挚的赞颂。马青图完全不担忧这幅画的未来,而他自己却异常憔悴,迅速消瘦的体形令他的皮肤变得发皱,骨架变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岁,细长的双臂上被自己挠出许多伤口,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他频繁感到额头和太阳穴处的一阵阵绞痛,就像植物根须蔓延在体内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