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长别离(第6/8页)

“是的。嫂嫂,我舍不得与洋洋哥分手,现在也是,想起将要与他生离死别就心如刀割。我的决定不牵涉到个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为什么。不过说说吧,说给嫂嫂听。”

“一言难尽啊。”柳叶语调平缓地讲述了自己的心态历程。

她说,这些年来,人类社会一直在呼喊“人类大逃亡”,她不久前才发现,这个用辞错了,应该是“生命逃亡”——但不是“这个”人类。不妨看看人类文明史吧。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维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则就会异化和互相敌对。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讯,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说,能够维持种群交流的地理距离,是维护族群同质性的最重要条件。

但现在呢?诺亚号以超光速离开地球,却没有超光速的通讯手段,他们实际和地球完全隔绝了,很快会异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因就是因为地理隔绝而造成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重力、磁场、光照、气压、氧气比率、淡水、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实际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他们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太空飞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约束在一夕之间全失去了,造成非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很可能区区几百年后,从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地球还没毁灭,那些新人类可以乘着超光速飞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种族灭绝的武器?至少历史的镜鉴不支持廉价的乐观。

“嫂嫂,也许从群体上说那都是无可豁免的事,但从个人来讲我想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地球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不想为了逃命而去做一个异类。”

她的语调平静,但平静下埋着深切的悲怆。同样的心潮也在鱼乐水心中涌动——她想起了另外两个人不久前对“一路毁灭”这种前景的淡然。她没有再劝柳叶,只是把可怜的柳叶紧紧搂在怀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

3

第二天清晨贺梓舟乘直升机来了。匆匆同马家人问了好,鱼乐水告诉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叶在那儿等你。”贺梓舟询问地看看水姐——想探问她的劝解是否有效,鱼乐水只是简单地说,“你去吧。”

贺梓舟匆匆赶到天文台。自从楚天乐和马老相继病重,这儿已经久置不用,屋内设备都蒙上了时间的沧桑。不过这会儿天文台倒是处于工作状态,望远镜的镜筒低垂,对着南天,柳叶在焦点笼中,她是在观看诺亚号。贺梓舟爬上去,两人挤在笼中,显得过于拥挤,柳叶没有说话,侧身把观察位置让给他。一千米长的诺亚号在镜野中只是一个小点,要努力辨识才能看清它简洁的外形。它安静地卧在高天之上,银白色的船身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船身之后是寂寥的太空背景,虽然是清晨,镜筒中仍能隐约看见一两颗行星,它们安静地嵌在天幕上。诺亚号的光芒在抖动,那是因为它在缓缓绕轴向自转着,这是起飞前对人造重力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它在飞行途中将保持这样的自转速度,以产生人造重力。

贺梓舟知道,柳叶在这儿等他,是想和他一块儿捡拾少时的回忆。小时候两人常在这儿观测天象,其实主要是贺梓舟在观测,比他小八九岁的小柳叶还坐不住,多半是跟着洋洋哥来凑热闹。贺梓舟常常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叶总是扭来扭去的不安分,弄得他不能专心观测。不过自己那时就知道迁就这个小妹妹,从来没有厉声训斥过她……贺梓舟长叹一声,驱走这些回忆,把柳叶搂到怀里。

“柳叶,跟我去吧。只有东西失去才觉得珍贵,当你突然决定离开时,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这一去将从此永别地球,永别父母,永别爷爷奶奶的坟墓,如果有你在身边,对我将是多大的慰籍啊。”

怀中的柳叶抬头看着他。31岁的贺梓舟是个山一样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棱角分明,表情坚毅自信,目光睿智练达。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千子民逃离灾难,找到新的家园,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蛮荒星球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柳叶知道,只要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自己无缘了,这让她心中发苦。但她最终简单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