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第6/15页)

那晚苗杳把五岁的儿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点,打手机老说对方关机。苗杳开始觉得焦灼,虽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会,稍稍有一点儿把握不住就会掉下去。但她没有打电话问司机和县府办,因为打这样的电话可能影响丈夫的官声,对这类事她一向非常谨慎。过了零点,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在门口。曲老板笑着说,县长犒劳那位雕塑家,两人喝得高了一点儿,我把他送回来。

苗杳向曲老板道谢,老板没进屋,走了。她把丈夫扶进卧室,为他解衣脱鞋,一边埋怨着,老朋友见面酒兴高,也不能没有节制。“再说,和大可喝酒干嘛不喊上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带着昌昌去。”

“不合适让你去,今天是谈些男人的话题。”

“哼,男人的话题,多委婉的代名词。”

丈夫正色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俩今天的谈话一点儿不带‘色’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声:“就你那个醉猫样还有余勇?来吧,今晚我撑着你。”她招呼丈夫冲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儿子,两人上床,缱绻了很久。事后她夸丈夫,小看你啦,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没有应声,眯着眼躺了一会儿。苗杳没睡,一直悄悄看着臂弯里的丈夫。凭她的直觉,凭她对丈夫心理脉博的把握,她估计丈夫要在今晚把那个“通盘考虑”揭开盖子了。果然,一会儿丈夫睁开眼,虽然还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讲说了他的重大决定,苗杳的眉头则越皱越紧。最后丈夫说:

“如果你同意,这几天我就要递辞呈了。”

苗杳摇摇头:“风险太大。人锐,我理解你的考虑,但风险太大。你眼下正走的是一条已经熟悉的路,尽管是条坎坷险峻的山路,但只要锲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跤摔到悬崖下——凭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当的高度。但你新选的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前边究竟是沙漠、是悬崖、是能够陷顶的沼泽,都不清楚。人锐,我劝你谨慎。”

“苗杳,我正走的这条路的确已经熟悉,但山体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虽说宇宙得了绝症,但毕竟离现实还远。影响到人类生活那是二百年后的事,要谈论地球灭亡更是千年后的事。在那之前,咱们还得活下去。”她看见丈夫的嘴边绽出笑意,“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你和楚马二人的话不谋而合,他们也说,即使明知明天就会死,今天也要活下去。只是你和他们的活法不大相同,他们是为活着而活着,你是为活着之外的追求而活着。”他望着屋顶,沉默片刻后说,“苗杳,虽然这个世界暂时还在正常运转,但我的心态已经变了,我已经不能在旧舞台上继续演出了。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后再细谈吧。”

他转过身,很快入睡。苗杳则睁着眼直到天亮,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同意丈夫如此突然的人生转折,但她也知道,丈夫决定的事很难劝转的。而且丈夫最后那段话说得很对,在官场中奋斗需要时刻鼓着一种无形的“心劲儿”,现在丈夫的心劲儿已泄,继续留在这儿很难发达了。新路虽然险,但成就与风险成正比。丈夫敢于断然抛弃已经熟悉的旧路而重新选定一条险路,这样的气魄她是敬服的,这样的心劲儿可鼓不可泄。早上她唤醒丈夫,说:

“该起床啦。人锐,我想了一夜,同意你的决定。”

丈夫奇怪地看看她:“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我料到你最终会同意,但原估计需要几天才能说服你的。”

苗杳简短地说:“知道劝不转你的,那就赌一次吧。”

当天姬人锐送走了吉大可和他的学生,又用几天时间处理了一些善后,包括落实对雕像征地的赔偿,为那些赞助过雕像的企业介绍一些好项目。五天后的晚上,他仍在“水一方”酒家举办宴会,宴请了县里四大家(县委、县府、人大、政协)的主要头头,又多请了一个公安局长老鲁。宴会上他说,他打算离开这里了,这些年在官场打拼,“恃此方寸耳,今方寸已乱,留之何益?”这是引用徐庶别刘备时说的话。“至于老婆孩子,不想让他们随我到江湖上颠沛,暂且留在这儿了,还望诸位照顾。”同僚们很吃惊,都估计这位空降而来的县长肯定是腾云而去,另有重大的升迁,很可能是某种秘密职务。按照官场的默契,当事人不明说,别人都不会追问的,所以都打着哈哈,祝他鹏程万里。姬人锐笑着,没加解释。政协的郭主席同他最熟,一脸鬼笑地说:至于夫人令郎你就放心吧,我以后天天去向弟妹问安,只要你在外边放心。姬人锐说那我预先谢谢你啦,你一天去两次都行,我绝对放心。他又特意对老鲁说:咱两家住得最近,那娘儿俩就托付给你了。老鲁简单地说:尽管放心。宾主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