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第12/13页)

“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阿卜杜勒·卡里姆冲着黑影大喊,他跪倒在蓝沙之上哭泣。“为什么,如果你真是个法里斯特,为什么不拯救我的姐妹?”

他现在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个傻瓜——这个黑影生物不是什么天使;而他,阿卜杜勒·卡里姆,也不是先知。

他为阿耶莎哭泣,为这个无名年轻女人哭泣,为那具躺在沟渠里的尸体哭泣,为他失踪的朋友甘加达尔哭泣。

黑影朝他俯了过来。阿卜杜勒·卡里姆站起身,往周围看了一眼,走进了那扇门。

他一步跨进了自己的客厅。他一眼就发现,母亲已经死了。她看上去非常安详,躺在床上,白发披散在枕头上。她仿佛在沉睡,脸上的表情如此平静。

他在那儿站了好久,忘了哭泣。他拿起电话筒——仍然没有拨号音。他有条不紊地清理客厅,打扫地板,拿走沙发上的罩子。之后,当雨停歇,他把沾满血迹的罩子拿去庭院里烧掉了。在这个四处起火的城市里,谁会注意到这一把火呢?

当一切清理完毕,他像小男孩一样,躺在母亲的尸体旁边,睡着了。

当你离开,我的兄弟,带上这本书

书中,写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法伊兹·艾哈迈德·法伊兹,巴基斯坦诗人(1911-1984)

太阳出来了,城市笼罩在一片不安的寂静之中。母亲的葬礼办完了,亲戚们来了又走了——他的小儿子回来了,但没有留下;大儿子从美国寄来一份慰问明信片。

甘加达尔的房子依然空着,一处焚黑的废墟。阿卜杜勒·卡里姆每一次冒险出门都会去打探他朋友的下落。他最后一次听闻的传言,说当一伙暴徒袭来时,甘加达尔独自一人留在房子里,他的穆斯林邻居保护了他,直到他赶去了妻子的娘家,和妻儿重逢。但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他不再相信这个说法了。他还听说,甘加达尔被拖出房子,撕成碎片,烧成了灰烬。

城市已经平息了下来,军队已经入驻,但流言仍然漫天飞。成百上千的人失踪了。人权组织排查了镇子,采访居民,在媒体上发表愤怒的简短声明,谴责政府的不作为,揭露某些暴力事件中警察的包庇行为。一些人权组织的工作人员还来到他的屋前,他们都是非常正直的年轻人,满怀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尽管来得有点晚。看到他们的努力,也算一种安慰。他没有提起那个死在他臂弯里的年轻女人,但他每天都在为那个悲惨的家庭祈祷。

好几天来,他一直不去理会那个站在他身后的阴影。但现在他知道,被背叛的感觉终会消退。这究竟是谁的错?毕竟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把这个造物当做天使的。再说了,天使就能拯救自相残杀的人类吗?

这些造物,怀着孩子的好奇心观察着我们,他想,但他们不理解。正如我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世界,我们的行为方式他们也根本不懂。他们并非安拉的仆从。

诸多宇宙分岔之处——宏宇宙的中心——现在离他很遥远,像一个梦。他为之前的自傲感到羞愧。他怎么可能在一瞥之间就看透安拉的造物?一个有限的头脑,在短暂的生涯里,不可能真正理解安拉意图的宏大和辉煌。我们能做的,只是偶尔发现一丁点真理的片段,以此称颂他的伟大。

但现在,阿卜杜勒·卡里姆的灵魂深处积蓄了那么多痛苦,那种描述无限的新语言,他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写下。他亲眼目睹的恐怖场景、他母亲的遗容、那个死在他臂弯里的女人的遗容,这一切都让他噩梦连连。他甚至不能祷告,仿佛安拉已经最终抛弃了他。

每天就这么活着——醒来,行过净身礼,把小壶放在煤气炉上烧水,泡一杯茶,独自一个人喝茶——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继续活着——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甘加达尔……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疏离:镜子里苍老的脸庞、这间老房子,甚至庭院中那棵荔枝树。孩提时代熟悉的街道承载着那么多回忆,仿佛也不再属于他了。外面,邻居们正在哀悼;阿米恩·可汗老先生在为他的孙子哭泣;拉姆达斯没了,依姆兰也没了。风中依然吹来焚余的灰烬。他发现到处都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烬:庭院水泥地的缝隙里,街道旁的树根之间。他闻到死亡的气息。他如何才能重振信心,在这个悲痛的世界上活下去?这个世界容不下他这种人;容不下一双摇着孩子入睡,散发着指甲花香的手;容不下一双捯饬庭院的老妇人的双手;更容不下数学的朴素之美。

他正沉思着,一道人影掠过地面,落在了他面前。他正坐在庭院里,用小树棍在泥土上随意写着数学表达式。他不知道持刀的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愤怒的印度教徒。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死亡。那些守护了他那么久的造物会满怀好奇,见证这一刻。有懵懂的他们在场,令他略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