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何处去(第5/5页)

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刚才跳舞时的欢快此刻已经消散,人人泪流满面。爸爸哭了,我听完翻译也哭了。只有爷爷没有哭,但他的眼中也分明有泪光。

太阳慢慢落下来,已经贴近西边的海面,天空中是血红色的晚霞。该降旗了。人人都知道,这一次降旗后,图瓦卢的国旗,包括联合国大厦前的图瓦卢国旗,将从此消失,再也不会升起。悲伤伴着晚潮把我们淹没。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血色背景下的那面国旗。最后爸爸说:

“降旗吧。普阿普阿你去,爷爷去年就说过,让我这次一定把你带来,由你来干这件事。”

一个12岁男孩完全体会到爷爷这个决定的深意,就像我梦见过的,爷爷想让波利尼西亚人的后代接替他,继续守住图瓦卢人的马纳。我郑重地走过去,大伙儿帮我爬上椰子树,记者们架好相机和摄像机,对准那面国旗,准备录下这历史的一刻。就在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爷爷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冷:

“不要让普阿普阿降旗。他连图瓦卢话都忘了,已经不是波利尼西亚人了。”

我一下子愣了,爸爸和周围的族人也都愣了。我想也许我听错了爷爷的话?但显然不是,这几句简单的图瓦卢话我还是能听懂的。而且我立即回想起来,自从爷爷看见爸爸为我翻译图瓦卢语歌词之后,他看我的眼光中就含着冷意,也不再搂我了。我呆呆地抱着椰子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满脸通红。爸爸低声和爷爷讲着什么,讲得很快,我听不懂,身旁一位族人替我翻译。爸爸是在乞求爷爷不要生气。他说,我一直在教普阿普阿说图瓦卢话,但图瓦卢人如今已经分散了,我们都生活在英语社会里,儿子上的是英语学校,他真的很难把图瓦卢话学好。

爷爷怒声说:“咱们已经失去了土地,又要失去语言,你们这样不争气,还想保住图瓦卢人的马纳?你们走吧,我不走了,我要死在这里。”

爸爸和族人努力劝说他,劝了很久,但爷爷执意不听。这也难怪,一个独居了28年的老人,脾气难免古怪乖戾。眼看夕阳越来越低,爸爸和族人都很为难,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几位记者关切地盯着我们,想为我们解难,但他们对执拗的老人同样毫无办法。这时我逐渐拿定了主意,挤到爷爷身边,拉着他的手,努力搜索着大脑中的图瓦卢话,结结巴巴地说:

“爷爷——回去——”爷爷看看我,冷淡地摇头拒绝,但我没有气馁,继续说下去,“教普阿普阿——祖先的话。守住——马纳。”想了想,我又补充说,“我一定——学好——爷爷?”

爷爷冷着脸沉默了很久,爸爸和大伙儿都紧张地盯着他。我也紧张,但仍拉着他,勇敢地笑着。我想,尽管他生气,但他不可能不疼爱自己的孙子。果然,过了很久,爷爷石板一样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笑意,伸手把我揽到他怀里。大伙儿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仍是由我降下了国旗。我、爷爷、爸爸上了直升机,其他人则乘游船离开。太阳已经落到海里,黑漆漆的夜幕中,灯火通明的游船走远了。直升机在富纳富提的正上空悬停,海岛、椰子树和爷爷的棚屋都淹没在夜色中,海面上浮游生物的磷光和星光交相辉映。登机前爷爷说,把椰子树和草棚烧掉,算是把这块土地还给朗戈大神吧。离开前我们在它上面浇上了柴油,最后的点火程序,爷爷仍然交给我来完成。爸爸箍着我的腰,我把火把举到机舱外(怕引起舱内失火),用打火机点燃了它,然后照准海面上影影绰绰的草棚轮廓扔下去。一团明亮的大火立即从夜空中爆起,穿透水雾,裹着黑烟盘旋上升。直升机迅速升高,绕着大火飞了两圈,我们在心里默默地同故土告别。爷爷把我拉进去,关上机舱门,我感觉到他坚硬的胳臂紧紧地搂着我。然后直升机离开火柱,向澳大利亚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