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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加入了吃人肉的行列。为了找到新鲜一点的死人肉,我和连长便会注意那些走路东倒西歪的人,只要倒地我们便扑上去。有时候,那些人用最后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开始割他身上的肉。剧痛甚至没能唤起有力的惊叫,只气息奄奄地发出一丝呻吟声,便落气而亡,任人剥食。

连长是在有一天半夜被人宰杀的。当时我们睡在一个茅草房的草堆上,半夜我被一阵磨刀声惊醒。那是月色明亮的春夜,满月挂在空中,就像一个永远也啃不到的白面饼。连长的呼噜招来了饿狼一样的人群,一个头发焦枯、赤身露臂的男人正在磨石上磨刀,其余的人拿着麻绳轻轻移动过来,我抓住连长的手使劲摇他。几个黑影向草堆奔来,我使劲推了连长一把,同时翻身顺势滚下草堆,我听见连长在问:哪个?我说,连长,快跑!我的声音已经被饥饿吸干了力气,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巨大的恐惧驱使我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拼命爬动,我听见他们手忙脚乱了一阵,磨刀的人问:还有一个哪去了?我用手摸到身下的悬崖,借着月光看到悬崖上有一些柏树,我顺势一滚便落了下去。两棵柏树把我挡住,悬崖顶上的人影晃荡了一阵之后便散去,我赶紧抱着柏树往下一溜,滚进一块高粱地。我躲在地里像一只野猪一样咀嚼已经枯尽的高粱秆,身上似乎有了一些力气。早晨我躲在石缝里眼睛一直望着那处茅屋,蓝色的炊烟从黎明一直飘到上午,我看到很多人拿着碗向这里奔来。中午时,有一个男人提着一颗人头站在悬崖上往高粱地里扔下来。到黄昏时,又有人把骨头往下摔。我想连长肯定被吃了。我想哭却没有一滴泪水,甚至不能发出一点哭声,我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我在石缝里猫到天黑,又爬回高粱地吃了一阵,才在黑夜的掩护下捡回了一个头盖骨,我用双手刨土,把他埋在高粱地里,又扯了一些高粱杆拿在手上,趁黑赶紧离开了。

后来我便昼伏夜出,尽量绕开山下的村庄,在山梁上行路,借着树木掩护自己。白天我看好方向,夜里便赶路,实在走不动时就爬。这时我再也不怕鬼了,人比鬼更可怕。在迷迷瞪瞪之际,我的耳边总会响起母亲的喊魂声,狗娃子哩,快回来啰,回来啰!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高大的柏树,我才知道我离家已经不远了。张浩存曾经说过,留在蜀道上的这些柏树是张飞率领士兵们种植的,一千多年来这条古道一直是出入四川的必经之路。尽管新修了公路,偶尔也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但用驴子或马贩运药材的商队仍然走在这条路上。眼下商队已经绝迹,没有人敢冒险去走长路。我白天也避开这条大道,只远望着山与山之间的垭口上绿云一样的树冠,在山野荆棘中行走,每走一段要躲在石缝里听听四处的动静。有时,飞鸟在林中惊飞也会引起我莫名的战栗。大多数时候,我听见啄木鸟在树间发出的啄击声,和很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这样的鸟鸣声给我传来家乡的信息,我从小便习惯了这些鸟叫声。

越往前走,逐渐看到油菜地了,山上山下已是金黄一片,山地里不时能发现白菜和萝卜,我能找到充饥的食物了。但我仍然不敢进村庄,只趁黑扯些莴笋、萝卜,或者一把牛皮菜、一把即将成熟的麦子,这是我那段时间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