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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着从死尸上扒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流民,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最初几天,我们还能找到野果野菜充饥。没有遭受洪水的地方建起了粥厂,我们便排队等候施舍。粥厂每天只早晚两顿开锅,赶上了才能喝上玉米和小米熬成的饭汤。错过了施粥的时间,只好自己乞讨。最初,常能碰上好心人给点残羹剩饭。随着流民队伍席卷而来,乞讨便越来越艰难,粥厂也无法再维持下去。一点剩饭会引来几十个饥渴的饭碗,连施舍者也没了耐心。为了争夺那点食物,饿得绿眉红眼的人们比野兽还疯狂,抡着破棍或菜刀欺侮没有力气的老人或孩子,完全丧失了恻隐之心或怜悯之情。

成群结队冲进家宅抢劫的事时常发生,沿途的大户们日夜紧闭房门,有的还在高处布置家丁守护,没有人敢轻易开门施舍。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光着全身的男孩胸前的肋骨似乎只剩下一层红亮的皮,一根一根地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出奇,水在那里鼓鼓隆隆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睛干枯得像废弃的深井,只有一张嘴巴大得出奇无比,似乎那是一个疯狂的洞就要吞噬看到的一切东西。老人们完全没有尊严,他们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不能暴露的地方,躯体就像衰朽的枯枝,仅靠一根扁担一截棍棒支撑着在漫漫黄尘中移动。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大饥荒,那情形便勾起我最痛苦的回忆。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两旁,常能看见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人们像牛或马一样张着大嘴咀嚼树叶、树皮或草根,他们吃得满嘴发绿皮肤发青,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棵移动的树:枯干的手脚像老树根,肚子里的肠子像一圈一圈的老藤。眼睛里都长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翳,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绿眉绿眼的鬼魂。即便这样,为了活下去,人们还不得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争抢救命的食物。年轻一点的妇人们一马当先,即便是老母和儿子在面前也没有一点孝悌之情和恻隐之心,张开獠牙便嚼得噼里啪啦,稍解饿气后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孩们只好绝望地望着母亲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声,母亲们便会张开大嘴吓唬她们:再哭,就把你吃了!孩子赶紧收起哭声,如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地看着自己曾经慈爱的母亲。

前段时间,梁玉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老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没有一个成年男人,只有一群孩子和一些妇人。每个人头上缠着一圈新鲜的树枝,一些人手里还拿着树叶,孩子的肚子就像鼓一样突出。梁玉说,这些孩子不读书就去摘树叶啊!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说,他们缠在头上的东西都是千辛万苦找到的食物。梁玉伸长舌头,一脸的惊诧:啊,像牛一样吃草哟!我说,连牛都不如,他们甚至找不到草吃!

土地上早已没有庄稼,到处是人们用锄头或柴刀挖下的坑,像密密麻麻的蜂巢铺向地平线。吃光了野菜后,人们开始掘地翻找树根、草根。蚂蚁、蟋蟀和那些蛰伏在地下准备冬眠的动物,被人们掏出来立即放进嘴里。有时候,几只老鼠会引来难民蜂拥而上,棍棒交加。为争夺鼠肉,人群又会发生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厮杀。看到这些,我便要想,人这个动物究竟是什么东西,骨子里是否只有疯狂和残忍?

也有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死亡,在光秃的大树上常能看到吊死的尸体。尸体上的衣服已被剥光。因为秋天已尽,冬天将至,饥饿未尽,寒冷已生,人们又将面对恶劣气候的殊死考验。

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那些尸体。死亡如影随形,人心也日渐冷硬。连长也看惯了,我们连叹息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些死去的人也算解脱了吧!

我们在原野上无法辨清方向,只好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那是西边,一直往西,就能走向秦岭,再向四川。有时为了找到食物,我们不得不四处迂回。有几天我们在空气中闻到了酒糟的气息,饥饿让我们的五官异常灵敏,从很远的地方都能捕捉到食物的气息,鼻子总是准确地指挥我们朝任何可吃的东西飞奔。

酒气牵引我们走到了一个残存的制酒作坊。酒糟仍在冒着一丝热气,但酒糟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卧着尸体。连长在作坊里发现了一个装酒的木桶,很快便聚拢一大群人,连长一锄头打碎了木桶,酒水在场地上流动。人们扑倒在地,张开嘴唇吸得滋滋响。饥民们甚至顾不得吧嗒嘴唇,享受酒的味道,只见伸开的长舌在地上滑动,喝完酒后连浸透了酒的土也被大家一口一口地啃掉。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光屁股面对青天白日,只把脸贴在地上,牙齿深陷在泥土里,启开土层吧嗒吧嗒地吃得津津有味。青绿冷脸慢慢现出丝微的潮红,渐渐整个脸绯红,连颈和脖子都红亮起来。他们越发吃得欢了,泥土糊在脸上,眼睛却现出从未有过的活泛,久违的笑让他们重新生动起来。他们边吃边叫,似乎平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豪迈。几个男孩光秃秃的头红得像灯笼,连小鸡鸡都红得像辣椒了。一个妇人说,原来酒这么好喝,难怪我那死鬼男人不让我喝酒,他想一个人独吞啊!引得大家一阵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