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11页)

“你们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事实上,死在斗方山那一仗的那些战士们,我都给予了厚葬,还立了墓碑,将来你会看到的。”服部大雄背起了手,他的高傲让老旦厌恶,可老旦就是撑不出这份威严,他知道有些东西是自己这个农民做不到的。

“死人俺不稀罕,你可弄走,拉个车来,别带枪……咱有来有往,俺们死在医务所那边的,你也送回来。”老旦也昂起了头。

“没问题,你们在医务所做的事和我们一支连队在你们医务所做的事,我都很遗憾,我处分了杀害你们医生和伤兵的人。”

“这鸡巴操的事儿别提了,俺也没觉得扯平了,还有啥?”老旦看了看服部的身后,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也有很多支枪指着他。

“和五年前一样,请投降吧,你们已经很英勇,再打下去必会全军覆没。”服部看着老旦的身后说。

“你哪次把俺们弄玩完儿了,今天?也不会!”老旦嘿嘿笑着,轻松地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我想你是清楚的,你们的援军来不了了,而我们马上要再次进攻,师团长给了最后的命令,常德城将片瓦不存。”服部低下了下巴,言语虽硬,眼光里带着奇怪的诚恳,“如果可以说服你们的师长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单独撤出战场,我不奉劝你们加入我们,但能保证你们平安离开。”

这真是诱人的话。老旦低下眼皮,绷着的劲头像被一根针刺出了孔,丝丝地流着什么。千万个念头在心里滚着,碾着,撕扯着,要从这些小孔里钻将出来。他觉得脸在发烫,腿在发软,喉咙瞬间干渴,手心流出奇怪的冷汗。他咬牙抬起头,却不敢看向服部。

冷汗从手心扩散,不觉覆满了全身,不知什么令老旦又回头看去,一个战士都看不到,他们都藏在各自的角落等着玉茗挥起胳膊。玉茗始终盯着服部,右手神经质地微微抖动。老旦见他脚下那碎砖烂瓦里有一抹嫩绿的草,它倔强地钻出来,轻轻摆动,白色的花骨朵包着不知颜色的花朵。

“不行。”老旦轻轻地说。

服部挪动了一下,也看了看自己的后面,又回过头说:“好吧,一会儿我们会来拉人,再之后,我们会进攻,彼此……保重吧。”

服部立正敬礼。老旦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右手。陈玉茗诧异地看着老旦,他没有举手。

日军送来了四十二具尸体,拉回去两百多具,这些都只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龙参谋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已经靠过来了。”二子从上面回来说。

“晓得了。”老旦头也不回,他看着摞成一堆的战士们,将燃烧的火把扔了上去。浇了汽油的尸体腾地烧起来,炙热卷着每个人的脑门。老旦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回家吧,弟兄们……”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看着熊熊的火焰,这八个字闪电般掠过老旦的脑海,令他通体冰凉,腿脚打颤。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早晚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马烟锅去了,麻子团长去了,那么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着升起的太阳,听见鬼子那边传来吆喝的声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他想拿出最后那只鸽子放了,却觉得矫情,让玉兰留在那里,等着这只鸽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挂了泪花。

朱铜头和几个战士搬来了五箱子弹,老旦颇为诧异:“咋回事儿?”

“城里的警察找的,他们半年前埋在地下两万发,头都打晕了,这帮笨蛋差点忘了。”朱铜头用刺刀咔嚓撬开一个,黄澄澄的子弹啊,看着比金条还要喜人。二子嗷地扑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亲着。

“乖乖,俺的亲乖乖哟。”

“快把咱的枪找来,这下有的使了,鬼子,有种的来吧!”黄瞎炮一把丢了三八大盖儿。

“装……装……装甲车!鬼子来啦,准备战斗……”黄瞎炮扯直了嗓子喊着。

能够战斗的不过四十多人了,旁边阵地上的残兵也到这里集中,他们的连长营长都没了。二子点上烟,拉下他的摩托镜,背靠着一排弹药箱托起了机枪,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儿。朱铜头像个卖手雷的,一个个摆整齐显摆着,他嘴里咬着一个手榴弹的屁股盖儿,早咬成了一块铁皮,在牙齿间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小色匪用舌头舔着子弹,一颗颗地舔,他说这样子弹就带了黄家冲神婆的咒语,鬼子挨了将必死无疑。老旦去兜里掏烟,没了,烟丝也早断了,可他仍在身上摸来摸去,就摸到了那熟悉的梳子。一摸到这东西他便放松下来,像摸到了踏实的土地。他悄悄拿出来,摘了帽子。半个月没洗的头发已经黏成一片,梳子从里面艰难通过,头皮被拽得生疼。这疼比眼泪还要熟悉,马烟锅就是这样给他梳的。他用它梳过阿凤的秀发,梳过玉兰的鬓角,梳过好几个死去的战士的毛,梦里还梳过翠儿和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