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12/14页)

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兽医:“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

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

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

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

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

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

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头子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并且过早地用着力气。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

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帮我擦汗。

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我的肩膀还在痛,我进门,让房门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让阳光照入。别当我在打扫卫生,我使劲踢着家具,抖着破布,让这屋的积尘更加呛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屋顶。

我已经看惯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没睁眼的第一刹那就翕着鼻子醒来,闭着眼就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阳光和空气。

现在他象棵被拔出来悬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阳好得很!日本鬼子没打过来,我们也没打过去!祭旗坡没炮响,横澜山南天门也没炮响!和平时一样,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是你觉得它变啦!——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