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她怎么会与危国祥同时出现在这里?李纲立时感到,这意外重逢的背后必有故事。而索飞春那盈盈泪眼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告诉了李纲,她突然现身此地,是有重大隐情。

当街不是说话处,李纲即请索飞春进府叙谈,并命卫兵加强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书房。其实不用他吩咐,这时卫兵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他们在府院内外都增加了固定哨和游动哨,还在书房门外专设了一道岗。是夜,除老仆胡长庚进去送过两趟茶水,再无人越雷池一步。

索飞春刚随李纲走进书房,大雨便伴着雷声倾盆而下。霎时间风雨雷电交相逞威,大有涤尽世间万物污浊之势。

就在这雄壮狂烈的天然交响曲中,李纲与索飞春对坐于灯下,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们的密谈。狂风暴雨整整肆虐了一宿,他们的密谈也一直持续到黎明。密谈的内容外人概莫可知,而这个风雨交加的神秘长夜,则成了李纲与索飞春皆终生难忘的一夜。

清晨用过早餐,李纲要去都堂办公,就吩咐胡长庚收拾客房且让索飞春歇下。索飞春在昨夜的谈话中没有言及她今后的去处,李纲忖着这姑娘无依无靠,从此将漂泊无着,不能不为她的生活作些着想。只是索飞春若是男儿,李纲无论做何安排,都是举手之劳。然而她是个姑娘,又是这么一个极为与众不同的姑娘,安排起来便没有那么便当了。这事一时尚未想好,只好回头再做斟酌。

由于一夜未睡,心神困顿,加之与索飞春的竟夜长谈,亦大有沉下心来认真咀嚼一番的必要,所以李纲本想处理半日公务,便提前打道回府。可是他往都堂里面一坐,立马便身不由己了。各类公文目不暇接,各部官吏往来不绝,举凡立朝纲、修军政、御夷寇、销盗贼、裕财源、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等朝政要务,无论轻重缓急,几乎事事全要他来操心。也不知道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所谓执政,一天到晚除了围在赵构身边溜须拍马,还能干点什么正事。幸得许翰经李纲推荐,业已就任尚书右丞,帮他分担了部分政务。但新政初立,体统混乱,许多的麻烦事还是得由他亲自过问排解才行。

这样忙来忙去,一天的光景便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过。

黄昏时分,李纲带着一身的疲惫返回住所,方知索飞春已在两个时辰前告辞而去。临行前留有一封书信,托付老仆胡长庚亲手转交于他。

李纲闻讯,先是一怔,转念一想,也便释然。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正是江湖侠客惯有的行事风格。李纲忽然醒悟过来,他是太小觑了索飞春。作为惯于浪迹天涯的江湖豪杰索天雄的女儿,她自会有其独特的立身之本。她的生活,其实是无须旁人帮助谋划,也是旁人所谋划不了的。

然而尽管如此,乍闻索飞春杳然而去,一种浓重的惦念牵挂乃至怅然若失之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李纲的心头。而此情是何来由,一时也难厘清。

对于索飞春的留书,李纲在反复阅过后付之一炬。他不是不想保留它,而是不能保留它。

留书的内容如下:

李大人:昨蒙赐谈通宵,飞春夙愿已足。今日不辞而别,敬乞鉴原为感。飞春以为,李大人与家父,均堪称当世英雄。所憾者,双雄志虽同而道不合,既知心却难携手也。家父事业未竟,后继必定有人。李大人忠心保国,是为中流砥柱。然皎者易污,刚者易折,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试问李大人,若是自身不保,则又如何保国?任重途艰,恭望珍重。伏维朗照,不尽缕衷。民女索飞春敬上。

这样的一封书信,若是落到朝廷手上,无疑就是一篇明目张胆的策反书,李纲哪敢留下这个把柄。不过信是烧了,但信里的话,却是一字不差地刻在了李纲的脑海中。时隔多年后,他仍然能够完整地将它背诵出来。

当夜,李纲独自坐在书房里,继而又漫步徘徊于庭院中,沉思了很久。

他不能不承认,索飞春说得有道理,“自身不保,何以保国”。由此,他不禁联想到张邦昌给他下的那句断语:“我料你如此为官,断难长久。”他当时对此嗤之以鼻,事后却苦笑着自忖,这话说得或许没错。因为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与新皇赵构之间,不仅从一开始便存在着裂痕,而且这裂痕正在逐步扩大。而消除这裂痕的唯一方法,只能是他主动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调整自己的处世态度,学会像黄潜善、汪伯彦那样畏畏缩缩地去揣摩着皇上的意思行事。无论皇上的决策是对是错,一律高举双手捧场拥护。

这是李纲根本做不到的事。可是不这么做,下场当会如何?

像大宋这样一个历史悠久根基雄厚的泱泱大国,如果不是先从内部垮掉,如果不是自己先造成了民心离散软弱可欺的败象,是没人能从外部将它击垮的。所以,从根本上看,与其说是金国颠覆了朝廷,不如说是朝廷首先自己了结了自己。这是李纲从反思靖康之难的教训中得到的一个痛切的体会。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度上演。可是现在,新朝建立没几天,前朝的旧病便又现端倪。丹墀之下,显见得又将是阿谀奉承者昌,耿介直言者亡;心怀叵测者昌,光明磊落者亡;苟且营私者昌,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