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子去世,媚娘重导权力部署(第9/10页)

媚娘闻听此言又悲又愧——孩子!你怎就不明白?即便你没病,娘还是要涉足朝堂,娘就是个爱荣耀、爱管事、爱权力的人,你为何要把所有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呢?我的傻孩子,你怎就这么善良呢!

两句话未说完,李弘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额上渗出滚滚的稀汗,却兀自望着母亲,翕动着干瘪的双唇,似乎还在说什么,却已听不清楚。媚娘焦急万分,忙把耳朵附到他唇边,费劲巴力才勉强听到点儿:

“凡事过犹不及……适可而止……”

虽然那声音已微弱得如蚊子叫,媚娘却不禁悚然。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却见李弘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胸口急速起伏,已神志不清。媚娘不忍再看下去,扭过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怎么回事?弘儿最后何以会有此言?或许在善良的人看来,举目皆是善人;而在内心凶险的人眼中,这世上到处是凶险。弘儿从小广读诗书,又清楚知道自己家族的历史,他是真不了解这个世界,还是刻意回避一切?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洞若观火,却甘愿只做一个纯粹的善良人,至少这样内心不痛苦……

“弘儿!”李治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媚娘的深思。她连忙回过头来,却见儿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表情却十分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而她还紧紧攥着儿子的手。

震耳的哀声立时响起——李弘驭下有恩,宫中之人无不感念。他倒头的这一刻,合璧宫内外宦官、宫女、侍卫、御医无不放声痛哭,王妃裴氏伏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李治更是顿足捶胸、大放悲声,可是没哭几声忽然摇摇晃晃一阵眩晕,若非范云仙、李君信双双抱住扶他躺下,险些晕厥在地。然而李治悲痛至极,不顾风疾发作又爬起来,强撑着扑在书案边,边垂泪边颤抖着写下诏书:

皇太子弘,生知诞质,唯几毓性。直城趋贺,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若使负荷宗庙,宁济家邦,必能永保昌图,克延景历。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唯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征,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仍遵典故,式备徽章,布告遐迩,使知朕意。

李治最终还是给了李弘皇位,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谥为“孝敬皇帝”。开国帝王或以非常方式继位者追封自己父祖为皇帝的事并不少见,然而给儿子追封皇帝却是亘古未有之事。这足以体现李治对李弘的痛惜,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慈惠爱亲、死不忘君的好儿子一去不返,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甚至可说是整个大唐王朝的遗憾。不过在悲痛之余,这个追封还有更深层的政治意义——问题就在李弘的名字上。

李弘之名源于道教《神咒经》,所谓“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木子为李,弓厶为弘,李弘是太上老君人间的化身,注定要当皇帝。就因为这条莫名其妙的谶语,自晋至隋三百年间无数造反者以李弘为旗号,直至现在“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类的话仍在民间流传。当初李治为儿子取这应谶的名字,一者是表明自己废王立武的决心,二来也是压制世间的野心家。可惜孩子没这个命,还没坐上皇位就撒手而去。为了永绝后患,为了日后不再有人打这条谶语的主意,即便李弘死了也必须当皇帝。李治追封他为帝就是向全天下宣布,太上老君已临凡过,他果真当上了皇帝,而且羽化升仙,所有预言都已兑现,以后谁也别再打这则谶语的主意。

相较李治的涕泗横流、悲痛欲绝,媚娘却显得很坦然,但内心的痛楚恐怕更为深重。她怔怔望着那具一动不动的瘦弱躯体——二十四年了,光阴如此之快,而这孩子似乎从没改变过,似乎还是从我怀里爬出来时的样子,还是那么瘦弱伶仃,也还是那么纯洁。现在我永远失去了他,可是……我的眼泪呢?

怆然、无奈、悲痛、凄然,这所有的一切媚娘都感受到了,可她却没掉一滴眼泪。为什么?诚然李弘后来跟她有点儿矛盾,尤其是两位公主出嫁之事,还有和宰相的关系,但这些并不足以阻断母子之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弘不但是她儿子,还是她的恩人。当初若非这个“天命所归”的孩子适时降临,她很难击败王皇后、萧淑妃;若非这个仁孝的孩子稳稳占据东宫之位,她也很难躲过废后之灾;甚至若不是这孩子身患恶疾无力参政,她根本不可能长期掌握大权,李弘给予她的实在太多了。难道这些好处和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都无法让她垂下一滴眼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