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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下来,宋玉花就发现一起来的男生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感兴趣,产生多了解一点的欲望。不过,有这种心思,多少还是让她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等时间到了,她还是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只是现在她要学着做一回农民。

她喜欢上了这个叫陈炉的村子,喜欢红彤彤的太阳从黄土坡后升起,仿佛是被清晨公鸡的啼鸣托起来的;喜欢那些朴实的老匠人,看见他们帮着整好了他家的稻田之后,流露出手足无措的感激;她也喜欢夜晚在窑洞里,感受和女生们挤在一起的温暖;她还喜欢学生们被跳跃的篝火映亮的脸庞,兴高采烈地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曲,他们总是在合唱,所有的歌声都是关于“我们”,我们要一起向前进。她知道,他们唱的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那是一个影片的插曲,在夜上海时代由上海电通公司拍摄的,左翼音乐家聂耳作的曲。第一次真正完整地听到这首歌,却是在陈炉村的日子里,当她和大家一起,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在每天挥铲挖土的艰苦劳动中,她理解了这首代表这场革命运动精神的歌曲。从小,她受钢琴老师的启蒙,认识了西方的音乐,所以,当她听到托马斯的琴声,就陶醉在他的琴声之中。她向来偏爱西方的音乐,从上海来到北方后,她有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喜好。可是,在陈炉村,当她和怀有共同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们一起,在田野里放声歌唱时,她感觉音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但是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她不再是低声吟唱,而是放开歌喉,声音高昂嘹亮。歌声在黄土地上飘得很远,大家都喜欢她的歌,她知道,这样的歌声,托马斯也会喜欢的。每当伙伴们夸她唱得好,她都很感激托马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一天,是托马斯为她定准了音调。很多个夜晚,当她躺在北方的床上,思念着托马斯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一天。

在陈炉村的最后一个礼拜,一天,在地里劳作时,小组长朱洪明挨挨蹭蹭地靠近了她。在这群年轻人里面,他算是个领导,她看见,当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时,他会显得很得意。“我一直在注意你,小妹妹,你很有才华。”

虽然宋玉花没有多少和男人交往的经验,可这句话还是让她感觉到很不舒服,出于礼貌,她挤出了一声谢谢。

她的隐忍,被他误认为谦虚,他又接着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的政治见解显示了你的智慧。”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自从来到这里,她的口中还没有说出过一句政治见解。在北方,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懂得了一个道理,少说话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在干活的时候,埋头苦干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我可以帮你一把的,”他把脸凑了过来,那张脸上都是青春痘,有几个被他挤出了血,“我认得人。”他碰了碰她的腿。

她一缩,退了一步。

“我认识很多延安的重要人物,高层的人物,我可以帮你开路……”他的手又伸了过来,“也可以给你挡道。”

她一把抓紧了铁锹,横在身前,挡开了那只肮脏的手,那只手赶紧缩了回去。他怎么敢用这么居高临下的口气和她说话?他还是个小孩子,可能都没有二十一岁吧,而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姐了。她被父亲卖过,被杜月笙买过,如今她获得重生,现在,这个愣头青居然敢来调戏她。“甭想。”她啐道,拿上铁锹走开,去了另一垄田。这件事,促使她想也没有多想,就在回到西安后的第一天,提笔给陈鑫写了一封信。她已经决定了:在外面,不能只靠她自己。

到了五月,托马斯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个铜板了。除了和黄家一起吃的那顿晚饭之外,他只允许自己每天吃一点点东西,有时是一碗汤面,有时是一只包子。他继续在报纸和杂志上搜寻招聘的广告,每一个应试的机会都不放过,可是还是一无所获。现在他都没机会练琴了,除了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去面试,他连碰一下钢琴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依然毫无转机,他终于花光了最后一文钱。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游荡,或者关在自己的小亭子间里。他也减少了去找老朋友的次数,不想给阿隆佐和惠子添麻烦。

现在,楼下黄家姆妈成了他的时钟,听到她的一举一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黄家姆妈早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做早饭,而是出门买早点。她总是会去那家麻球店,买回来油条、豆浆、粢饭团和麻球。那是上海人最典型的早饭,房东一家人每天早上都吃这些。黄家姆妈曾经告诉他,这是上海人家早餐的四大金刚,有时他会出神地看着他们,看这一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吃早饭。黄家姆妈总是去买新鲜的食物,她一整天都在进进出出,不停地为一日三餐操心。家里基本上没有存货,从米面店买来的面条,还有馄饨皮,都只够吃一顿。有时候,她会打发孩子出去买一小把葱,或者到酱油店打一两分钱的酱油,好在买这些东西很方便,一出门就有热闹的集市。她会用煤粉和水调和,做成煤饼,晾干。早上,在屋里烧起炉子,房间里就热乎了,这时,炉子上的茶水也烧好了。黄家姆妈把自制的煤饼压在炉口,明火就被压了下去,但炉火一直不会灭。到了烧晚饭的时候,一打开,又可以用了。这种取暖的方法,也让托马斯的阁楼一整天都暖洋洋的。不过,他也知道,阁楼上只有一扇老虎窗,到了盛夏就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