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七十章(第8/11页)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